這邊也有一個要鼓勵的人。

 

看著彷彿整個人剛從黑暗泥沼中被挖出來的學生,維克多眉頭皺得更深了。

 

勇利恐怕不是去上廁所,而是躲起來偷看比賽直播或網路評論吧?他並不反對上場前看其他選手的表現,在高度競爭的氛圍下,或許能受到不一樣的刺激,獲得其他時候無法得到的成長,只是勇利顯然不適合這種方式。

 

一回頭,發現幾台攝影機正對著他們,維克多心下一驚,忙將學生帶離。勇利對此卻似無所覺,一路上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到了地下停車場,也抓著耳機,一會兒睜大眼,一會兒張著嘴巴喃喃自語,彷彿是依著上頭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響震動活動的木偶;好不容易聽進他的話,開始暖身了,那些模模糊糊的聲響卻突然擴大成歡聲雷動,似乎是勇利的前冰場夥伴披集有了非常好的表現——這讓勇利的焦慮瞬間擴大到將其吞噬的地步。見到學生抓著耳機,整個人驚慌失措的樣子,維克多一個箭步跨上前,伸手摀住對方的耳朵,喊:

 

「不要聽!」

 

勇利驚愕地望著他,他見到學生眼中的憂懼和眼下的烏青。寂靜的地下室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勇利眼神幾番游移,最後撥開他的手,囁嚅著說:

 

「維克多……差不多該到我們了……該回去了吧?」

 

維克多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他不明白勇利為什麼這麼容易受到影響?如果是剛升入成年組,還不習慣大賽氛圍的選手還可以理解,但勇利不僅已升入成年組多年,反應也不像只是單純受到其他選手影響。他想起克里斯說過勇利有跳躍問題,勇利自己也提過,因為沒自信,所以即使是練習時成功機率已經很高的跳躍,到了大賽時依舊會失常。

 

從最近幾場比賽勇利的表現,他原以為對方已經慢慢克服這個問題了。

 

似乎是見他許久沒有反應,勇利從他面前退開,逕自向出口走去。維克多站在原地,心中反覆思索著一個問題:要說些什麼,才能讓勇利振作起來,奮力迎接馬上就要到來的比賽呢?

 

一個念頭就這麼冒出來:如果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心靈這麼纖細易碎的話,那乾脆一次打碎,置之死地而後生好了。

 

他說出了禁句。

 

維克多記得,小時候自己曾經不小心打破家裡的魚缸,當時幾隻小魚在碎玻璃與殘水之間蹦跳掙扎的模樣, 至今仍令他印象深刻。

 

現在的勇利卻像那魚缸,原以為只是一絲裂縫,稍稍滲出水流,還來得及堵上,裂縫卻在措手不及間擴大崩解成碎片,伴隨一發不可收拾的大水。

 

「為什麼……現在要說這種試探的話呢……」

 

「我已經習慣輸了被批評被指責了,可是這次會連累到維克多,所以心裡一直很不安,擔心你是不是一直有辭掉教練的想法。」

 

「你要比我更相信我會贏啊!沉默也好,陪在我身邊不要離開啊!」

 

帶著哭泣聲,如潮水般朝他湧來的話語,淹沒了所有的辯解和安撫。與其說是指責,不如說是哀求。

 

維克多整個人都愣住了。

 

不知道是如何離開地下停車場的,也不知道何時開始腦中亂哄哄地迴盪著一些話。

 

很多人覺得我沒資格得到偶像的指導,如果這次表現不好,偶像可能就不會指導我了。

 

我覺得壓力很大。

 

如果我又搞砸了,就會失去重要的人。

 

只是「引咎辭去教練的反話刺激」就激起這麼大的反彈,他在勇利心中,就是這樣重要的存在嗎?和小維的偶像對小維的意義一樣,是支持對方競技的力量嗎?維克多一直知道勇利很崇拜自己,但不清楚竟是這麼重的份量。

 

你要比我更相信我會贏啊!沉默也好,陪在我身邊不要離開啊!

 

我已經習慣輸了被批評被指責了,可是這次會連累到維克多,所以心裡一直很不安,擔心你是不是一直有辭掉教練的想法

 

為什麼……現在要說這種試探的話呢……

 

小維對於自己表現不好的憂懼,就是如此巨大嗎?自己對他說的話,是不是也像傷害到勇利一樣,傷害到他了?小維是不是也像勇利信賴著他一樣,祈求著他的幫助呢?

 

維克多不曾見過小維,但此時小維的形象和勇利疊合在一起,勇利的聲音說著小維的話,小維的頭像成為勇利的臉,他在這一刻發現,勇利和小維竟有許多相似處。

 

SOULMATE真的如此神奇,配給他的就是現實中他在意的類型?

 

踏入冰場後,這些問題仍在維克多腦中揮之不去。

 

勇利和小維,他們都有令他在意的地方,而他們也將自己當成依賴的對象,企求他的幫助。維克多從來沒被人這樣注視著,尤其是勇利,他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應那份情感。

 

這和他過去接觸過的粉絲、後輩、對手、朋友、戀人都不一樣。勇利本身就夠令他在意了:擁有與他不同的花滑天賦,將他的節目詮釋出新風味,本人也和他的表演一樣有意思。那麼喜歡他,一開始卻表現得很冷淡;說開後就全心投入練習,想要用滑冰來回報他。

 

口中說著喜歡維克多的人很多但第一次有人用他最重視的滑冰,來表達對他的喜愛,當中包含的不僅僅是崇拜或對花滑的熱情,而是在那之上,一種維克多現在說不出的東西,和他看到勇利模仿時相似的感受。

 

有些東西在心中閃過,像飛鳥掠過水面,快速而不留痕跡,又似乎只是鳥飛過的影子,卻是他一直以來所追尋的。維克多還來不及理出個頭緒,勇利便要上場了,上場前還亂扔衛生紙,莫名其妙地戳他的髮旋,拍他的頭。

 

這個人真是太奇怪了!

 

這些情緒很快就消融在勇利的表演裡,維克多見到了魔法。

 

那些美麗的跳躍、旋轉、步法和滑行如煙花般接連展現在他面前,轉瞬即逝卻又深深刻在記憶裡。他看著勇利流水般滑過冰面,手足伸展舞動,優美的模樣和那個在地下室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控訴他的青年完全判若兩人。他為他的每一個成功表現欣喜讚嘆,為他的每一次失誤緊張扼腕,隨著他的動作呼吸屏息,深深進入青年打造的魔幻世界裡。

 

驚喜還不只這些,和模仿《伴我》一樣,勇利再次做出令他驚訝的表現。

 

那個憑空出現的後內點冰四周跳如此流暢自然,輕鬆到達規定周數,甚至連摔倒再爬起都如此一氣呵成,一點也不像是從未針對比賽練習,從未合過樂,第一次出現在競賽中,在節目的最後挑戰的高難度跳躍。

 

維克多覺得心臟蹦跳得快要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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