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百里

他又搞砸了。

關掉和母親的通話，坐在馬桶上，勇利摀住臉，卻摀不住淚水一顆顆往下掉。

剛結束的大獎賽系列中國站，他再度以糟糕的跳躍表現失去了頒獎台的位置，連帶著進入GPF也希望渺茫。

這次的藉口是什麼？

不能再說是初次進入大賽和愛犬過世的緣故了。

勇利心知肚明，這次失利純粹是他長久以來的老問題：心靈脆弱，承受不住壓力。太想彌補去年的失敗，反而被堅冰吞噬。明明練習和挑戰賽的表現都很好，到了大賽卻無法維持，成績起起伏伏，就像他不穩定的心理狀態一樣。

他果然沒有才能吧。他該在去年GPF後就退役的，不自量力想再挑戰一年的下場就是這樣。

勇利不知道自己在馬桶上坐了多久，直到發覺再坐下去，就要趕不上和卡爾皮賽克教練約好的時間，他才擦擦臉，起身，推開隔間的門時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同的廁所，同樣的行為，然而這次沒有俄羅斯不良少年來踹門了。

他打算先上個廁所再去和教練及同門會合，才剛站到小便斗前，便聽到有人推門進來，走到他身邊。勇利反射性地轉頭看了下，放在褲頭的手頓時僵住。

維克多․尼基福洛夫為什麼會在這裡？不對，這裡是男廁，他來上廁所很正常，畢竟就算是維克多，也會有生理需求的，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他渾身僵硬，就像是第一次參加國際比賽的時候，而那時他只是個稚嫩的沒人記得住名字的青年組選手，人們一點兒也不會關心他摔了幾次；但現在，他就站在偶像旁邊，和他一起上廁所，袒裎相見的程度可能只比溫泉好一些……不，也許更糟！畢竟溫泉可以作為一種社交場合，也可以巧妙地用各種方式退出、隱藏，但上廁所就只是人類無可避免的生理需求！

他幻想過無數個和維克多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的情況：短節目結束後，他的分數讓維克多必須關注他的自由滑成績；緊接著維克多出場，他的氣勢讓維克多不得不多看他兩眼；頒獎台前擁抱維克多致意時，偷偷說出「我崇拜你很久了」；賽後宴會上拿著酒杯去向維克多搭訕，自然而然地問能不能在SNS上關注對方；如果可以，建議對方來日本比賽時聯繫自己，他可以介紹許多好吃好玩的；甚至可以邀請人來家裡，告訴他自己也養了隻貴賓狗，叫作小維，可是維克多會不會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被用在別人的寵物身上？雖然聽說在一些國家這是表達尊敬與喜歡的意思……然而當他真的和他的偶像並肩站在一起的時候，卻腦袋空白，手腳僵硬，連聲「嗨」都說不出。

冷靜，勝生勇利，這裡是廁所，最好的禮貌就是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維克多也不希望被人注意到他在上廁所吧？而且維克多根本不認得他，他可不想再聽到一次「要拍照嗎？可以喔」。

勇利不知道自己怎麼辦到的，或許壓力會激發人的潛能。他假裝沒發現身旁的人是全世界滑冰迷和許多花滑選手仰慕的對象，若無其事地繼續動作，儘管他感到臉頰和耳朵的熱度飛快上升。悉悉簌簌和更多不明聲響迴盪在空曠明亮的空間，惹得勇利心思逐漸飛散起來。

不該看，不該想，但他無法遏止腦中漫天漫地的想像與推測。聽說東方人和西方人有很大的差異，維克多也是這樣嗎？在學校時同學們會互相攀比，贏的人總是驕傲萬分，而他可不敢對身旁的人有這些想法，光冒出個念頭都是褻瀆。

他幾乎要佩服起自己的鎮定和毅力了，能冷靜完成在偶像身邊上廁所這件艱難又偉大的事，要是比賽時也能這樣就好了。勇利拉上拉鍊，正準備去洗手，然後以最快速度脫離這間令他備感壓力的廁所，耳邊卻突然傳來歡快的聲音。

「嘿，我記得你！」

勇利驚詫地回過頭――或許還抖了下――一雙彷彿夏日波斯菊田天空的天藍色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一瞬間勇利有些暈眩。

維克多在和他說話嗎？他說記得自己……是真的嗎？是因為今天的比賽嗎？他要憐憫自己的災難表現嗎？

「你滑了《伴我身邊不要離開》！」

有什麼比在比賽失利後，在廁所被崇拜模仿的對象兼本次比賽的金牌得主認出，還說出自己做過的羞恥事更令人想一頭撞死？而維克多․尼基福洛夫還在滔滔不絕地發表感想，彷彿遇到偶像的人是他，而不是勇利。

「你的詮釋真是太有趣了，我從來沒想過《伴我身邊不要離開》還能帶來這樣的感覺，真是全新的思考，給了我很多啟發，我真想聽聽你對這節目的想法……可惜我看到時上個賽季已經結束了，不然我一定會再讓大家大吃一驚的！」

他那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彷彿隨時都要伸出手來抓住勇利。勇利發現自己頭昏腦脹之餘，竟然還能分出心去思考，如果他被沒洗手的維克多握了，他能堅持多久不碰水；然後他可悲地確定，他至少會維持到下次上廁所。

「抱歉，我想這只是個誤會。」

他走到洗手台前，扭開水龍頭，洗手，假裝沒注意到瞬間凍結的空氣。冰涼的水流過指間，卻沖不走了他內心的羞愧和難堪。

「抱歉，我先離開了。」

關上洗手間的門，勇利看看四周，確認四下無人，大大呼出一口氣，剛停住的淚水彷彿又要湧出來。

這真是太諷刺了，明明他是那麼的喜歡維克多，為什麼每個千載難逢、和對方面對面的機會，他卻總是只能轉身逃開，而不能好好站在原地，望著對方，說「你好，我是勝生勇利，很高興能和你競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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