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有約原作程度的咒靈描述,請慎入

 

 

山區午後容易起霧,一絲又一絲的白煙纏繞在屋舍之間,彷彿雲降到了平地。

 

惠又看了一次手機,沒有訊號的螢幕顯示下午四點二十五分,他越來越焦躁。他又把村莊搜過一遍,還試過帳、符咒等手段,試圖誘出咒靈。然而不知是咒靈十分謹慎,還是這些東西效果太小,始終沒出現異常現象。惠開始懷疑,也許他們找錯了地方。

 

從一間廢棄作坊出來後,惠考慮先撤離這裡,雖然天色還很亮,但他總覺得自己已經找了很久。一棟又一棟的房屋、廢地,進入,搜索,引誘,徒勞無功。他連這兒的神社境內都澈底搜索了,但廢棄的本殿、拜殿、社務所等也一樣平靜,彷彿惠只是偶然誤入此處的旅人,在無窮無盡的迷宮中尋找不存在的事物。

 

雖然他很心急,但或許回到山下,再向其他人打聽一下比較好。

 

他向著記憶中的村子入口走去,渾忠實地跟在他身邊,警戒某處突然竄出敵人。

 

經過一排屋子時,惠腳步一頓。

 

他的記憶力很好,即使只是偶然瞥見的事物,也可以記很久。眼前是三棟普通的民居,因為已經接近村子邊緣了,四周還有大片田地,那些東北地方常見的茅草屋,就這樣散布在高低起伏的坡上。

 

剛剛這裡,有中間那一棟屋子嗎?

 

 

悟下了新幹線,和待命的名叫鈴木的窗會合,兩人用最快速度來到事件發生的村落,見了村莊代表佐藤,對方卻拒絕再帶他們入山。

 

「甭去。」

 

窗試圖說服老人。

 

「這位是伏黑先生的老師,也是最強的術師,他去一定可以解決的。」

 

「甭解決。」

 

窗愣住,尷尬地笑了笑。

 

「您在說什麼,總得解決的,不然還要危害多少人吶。」

 

「俺說過,那是祂應得的。」

 

老人深陷於皺紋中的臉,令悟想到那些只剩外皮堪稱為人的高層。那些皺紋扭曲著,開闔,擠壓出詛咒。

 

「『神』保佑俺們,給俺們穀子,所以俺們得回報祂。下村就是以為自己聰明了、甭需祂了,才被祂懲罰,俺們可甭像他們那麼傻。」

 

窗的臉色逐漸蒼白。

 

「佐藤先生,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俺給你們留了一個。他自己要去的,那是他的命,他自願的。」

 

佐藤喃喃自語。

 

「不該是太郎……為啥是太郎……俺們做得比誰都多啊。」

 

 

惠顫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渾,揉搓式神溫暖的毛皮,確認式神仍是完好的。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和虎杖、釘崎在少年院的遭遇。

 

玉犬到現在都沒發現咒靈的蹤跡,並不是因為這裡不是詛咒的所在地,相反的,要不就是他一開始就踏入敵人的領域,要不就是對方的力量強大到,能隱去自己形跡。

 

他回想一路走來的情形,就算這裡是偏遠地區,也不該一隻低級咒靈都沒有。

 

大意了。

 

這個廢村,不,或許從更前面的地域開始,就是咒靈製造出的結界。

 

詛咒似乎知道惠發現它了,房子開始出現咯咯、嘶嘶、洞洞等一連串怪聲,不只中間那棟,其他屋子也跟著吵鬧起來,此起彼落,像是一群生物在叫囂。聲音尖又長,彷彿有人抓著木屋在搖晃,又像獸類用爪子刨抓木地板,令人十分不舒服。

 

雖然有咒力保護耳朵,惠仍舊覺得腦袋發疼,努力保持冷靜,思考要進入哪一棟。

 

遠方傳來咚咚聲,越來越大,地面開始大力震動,混雜著熱鬧的音樂,像是慶典中有人敲著鼓,演奏著樂器,唱唱跳跳,正往這邊靠近。

 

渾突然一聲長號,那些聲音和震動瞬間就消失了。

 

惠兩手相疊,召喚出滿象,大象以雷霆萬鈞之勢,向中間的房子奔去,龐大笨重的身軀和靈活的長鼻沒多久就將整棟屋子拆卸完畢。彷彿配合他的行動,那些木頭、茅草、泥灰殘骸隨即消失得一乾二淨,原處成為一片青綠田地,與四周並無二致,彷彿這裡本來就是如此。

 

赤裸裸的挑釁。

 

非常麻煩的詛咒,不只狡猾,還很有耐性,擁有的智慧可能超出他的想像。

 

惠再度看了時間,五點二十分。

 

最好的做法,是先撤退,然後讓悟來……

 

「可惡,偏偏是這種時候!」

 

明明知道在這種互相試探、對峙下,先沉不住氣就輸了。況且他還不清楚敵人實力,甚至連對方真身都沒看到,這樣做實在很冒險,但惠無法再拖延下去。他收起式神,雙手併攏,咒力從他身上和腳下發散出去。

 

「領域展開,嵌合暗翳庭——」

 

 

「走吧。」

 

眼見佐藤不打算說出更多,悟不想繼續在他身上浪費時間,出聲喊人走。窗先是一臉不知所措,然後像想起什麼,迅速起身走到他旁邊,低聲說:

 

「雖然不多,但我在一些分叉處做了記號,我試試帶您過去。」

 

窗帶著悟來到村子後方的入山口,雖然已是日暮時分,兩人仍毫不猶豫地進山。跟著窗先前做的記號,他們穿過幽黯的樹叢與崎嶇的山路,來到一座寧靜的廢棄村落。月光下,幾棟殘破的房屋七橫八豎地散在山坡上,彷彿被遺忘的世界。

 

「咦,走錯了嗎?我記得是更大的村落……」

 

「你沒錯。」

 

悟制止窗往前走的腳步。

 

「你先回去。不要回那個村子,直接回市區。剩下我會處理。」

 

「可是您……」

 

「沒關係。」

 

悟轉過頭,看向那片淌著多種殘穢的荒地。殘穢向更遠處的某種中心流去,當中有他非常熟悉的氣息。

 

「我看得到。」

 

窗眼中所見,大概只是普通的山野吧。幸與不幸,他不知道悟所見的真實世界。

 

 

咒力如墨般從惠身上發散出去,看似帳,卻比帳更為深沉,迅速覆蓋整個村莊。

 

能讓他們毫無所覺地踏入結界,這個領域必定附加在原本就存在的事物上,與其融合,才能以假亂真,也再次證明這個咒靈很狡猾。

 

惠能做的,就是先找出「邊界」。

 

他的咒力不足以完整包覆村莊,只能將其延展得極薄,像一層薄膜般仔細探查異常處。他回想佐藤停步的地方,著力在那一帶探索。

 

找到了。

 

惠控制咒力,慢慢將領域縮小到咒靈的領域上,接下來,再用影子式神攻擊,逼迫詛咒現身。幸好這是個未附加術式的未完成領域⋯⋯

 

惠猛然轉身。

 

強大的威壓落在他身側,與他相距不到毫釐。壓力如刀鋒般切向他,惠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渾身僵硬,勉強抬頭望向身前的龐然大物。

 

好巨大!

 

巨物遮蔽了惠的視線,惠甚至看不到詛咒的邊緣,說它阻塞了村莊也不為過;然而村莊已不存在。咒靈的領域與惠的相疊,彼此壓擠,爭奪吞噬對方的權力。惠控制發抖的手召喚出渾,想在對方準備好前,先一步將其撕成碎片。

 

咒靈身上裂開一個洞,四周黏著許多像人腿、馬腳、牛腳、雞腳之類的東西,左右晃動。不知是它吞下去還沒吸收,或是它長出來的。大部分的「腳」蒼白且乾裂,遠看彷彿外露的觸鬚,大洞則是「嘴」,以嚼食般的動作蠕動著。渾的利爪剛抓過去,立刻被揮開。

 

「鵺!」

 

大量巨鳥向詛咒撲去,然而帶電的翅膀就像打在土地上毫無效果。惠抓著其中一隻影子式神降落在那堆腳上,從影子裡拿出咒具劈下去。一隻腳被砍斷,掉在地上,卻同時在斷口和落地處分裂出更多腳,每一隻都向惠踢著、擺動著。

 

「可惡!」

 

「嘴」蠕動著,發出像是「說⋯⋯好的⋯⋯」的聲音。如此笨重又遲緩,看起來只是智力不高的低級咒靈,但那黑洞般無法探測的咒力等級,以及咒靈先前的作為,讓惠難以相信它的能力只有這樣。

 

「嗚——」

 

終局發生在惠意識到之前。

 

詛咒像被灌入氣體般猛然脹大,嵌合暗翳庭被推擠到邊緣,隨即被絞碎,咒力從惠身上被拉扯出去。明明沒有可見的傷口,卻覺得自己被開腸剖肚,血液和臟器咕嚕嚕地往外洩。腳下一軟,他向地面摔去,卻碰不到地。那些如春草般在地上蔓生的腳向四周分開,身下似乎裂開個大洞,他墜入虛無。

 

在失去意識前,惠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才是咒靈真正的領域。

 

遲了嗎?

 

他看得到。

 

正因如此,才感到無盡的悲涼。

 

大的可怕的範圍裡,惠的咒力與詛咒混在一起,從破損的茅草屋頂、切斷的樹梢到翻起的土屑,四處都可見到散落的殘穢,在六眼看來,就像是年輕咒術師被分屍遍地一樣。

 

產土神信仰,又不只是信仰。

 

對土地的依賴產生了崇敬與信仰,卻也同時滋生出恐懼與怨恨,代代沉積在同片土地上,最後將信仰變成詛咒。又因為人心的貪婪、自大和自私,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妄想獻上祭品、利用咒物就能控制不可知的力量。卻不知祭品成為受肉,咒物為詛咒吸收,各式材料互相爭奪主導權,彼此侵蝕消解,最終雜揉成人心養出的怪物,直到此時此刻,仍在繼續吞食、消化新鮮的「祭品」。

 

古老的信仰、新生的負面情感,環環相扣,生生不息。

 

悟踢著地面,腳尖碰觸的並不是堅硬或鬆軟的土壤觸感,而是像踢入水中,柔和的阻力將他的力道化解開去。咒靈的領域就在這片土地之下,問題在於,他不知道若他強行進入,先毀滅的會是詛咒,還是惠。這個領域大概具有抽取或同化的作用,他眼睜睜見著惠的咒力在領域邊上大大小小的血管狀細絲中流動,細絲不斷增生,越來越密。

 

即使精於分割的術師也難以將這一團混沌分開,更何況悟的術式從來就不是以「生」為主,世人實在對他太過譽。

 

殺意。

 

意識到佐藤將惠和其他人當作祭品獻給詛咒時,內心油然生出一股對於人類醜惡的嫌惡和殺意,然而這些負面情緒只出現一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他祓除過太多詛咒,也見過太多無辜的人和同伴死於詛咒,其中不乏他親手送走的。佐藤與村民的懦弱無恥無知,和那些同樣存在於世的無奈、勇敢、決心相比,只讓悟覺得可笑又可悲。

 

那場遙遠,又彷彿只在昨日的戰鬥依稀浮現眼前。同樣的詛咒,他失去了後輩,咒術界失去了咒術師,七海失去了同伴,傑失去了一次獲救的可能。

 

當一切都無法改變後,他去回溯,去追索,去抽絲剝繭,才知道灰原的死引起多少漣漪。

 

身為咒術師,真的只有反覆輪迴的命運嗎?現在的他,放出赫或茨,展開領域,祓除咒靈,只是幾秒鐘的事,但是,惠也會一併被抹除。

 

一陣躁動從體內深處湧出,難以言說的隱密處似乎泌出液體。情緒的起伏影響了身體狀況,或許下一秒,他就會直接在這荒山發情。

 

悟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身心,然而空氣中隱約殘留的Alpha氣味和殘穢卻趁機侵入他的身軀,引來新一波熱潮。

 

他咬牙蹲下,伸手碰觸那一地咒力,彷彿這樣就能獲得緩解。他動作輕柔,像是在撫摸沉睡的孩子。

 

「惠,你這樣我怎麼救你啊?」

 

不是沒經歷過袱除詛咒時,被迫將同伴一併殺死的事,即使是他,內心也不免波動。幸好,隨著他越來越強,幾乎都是獨自出任務後,這種事也大幅地減少了。

 

「惠,你還活著吧?」

 

他應該要傷心、難過、痛苦,卻毫無感覺。

 

「可不准死了啊。」

 

他對著大地喊,即使不知道聲音是否能傳到不知多遙遠的異空間去。

 

「你要是違背約定,我就中斷對津美紀的——」

 

的什麼?他會做什麼?小女孩從詛咒中醒來後,早就回歸正常生活,現在正在學校裡,準備攻讀更高學位,邁向更精采的人生呢。惠也很喜歡姊姊現在的樣子。

 

「……津美紀會傷心的。」

 

悟站起來,衣物在行動間摩擦他敏感的皮膚,帶來的騷動猶如萬蟻噬咬,又辣又疼。他無視這些雜訊,將咒力慢慢凝聚在指尖,預備隨時可能發生的變化。

 

如果惠的咒力完全消失,或咒靈突然壯大,有突破此片區域的趨勢,他會立刻袱除,不讓詛咒有機會造成更多傷亡。

 

……津美紀會傷心的。

 

「我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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