翾刖〈明光〉連結
〈明光〉這篇小說,翾刖以他一貫細膩優美的筆調,娓娓道來一個有關彰化鄉下少年苦澀的青春故事。
這篇小說,讓我喜歡的有幾點:
其一:處處埋藏的細節。細節往往是形成作品氛圍和立體度的關鍵,好的細節如同搭配得宜的醬汁,提升了食物的美味,延伸了菜餚的餘韻,令人回味不絕。翾刖筆下的明光,是一個安靜敏感的少年,從小沒有母親、父親不擅照顧、長期由親戚協助照顧的出身讓他比一般小孩更會觀察四周。例如友敬找人問烤肉店在哪時:
明光在友敬找人問路時總是到處拍照,然後挑選幾張好看的照片傳給方志軒,假裝自己很忙,一點都不在意肚子實在有點餓過頭,才不會讓兩個人都覺得尷尬。
這種行為要說是體貼嗎?恐怕「不要添麻煩」、「反正沒人會在意我的狀況」等形容更為貼切。單親家庭、隔代教養、寄人籬下,這些標籤列出來,總不免讓人多一點心思,畢竟社會給人的印象就是這類人「有問題」的機率很大;而明光還多了一個「逃跑的外籍新娘小孩」的身分,這讓他的「標籤」又多了一個,從小到大被貼上各種標籤,遭遇種種有形無形、有意無意的差別對待。於是為了生存,這些孩子往往發展出壓抑自我,迎合他人的傾向。
翾刖以驚人的細膩和敏銳筆法呈現了「純」台灣人/中產階級/都市人/「不自覺的優勢者」難以注意到的小地方。例如明光從小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阿嬤是堂妹的,媽媽是姊姊的,連應該作為最後避風港的「家」也是友敬阿叔的,甚至這個家裡還有一箱早就和媽媽一同回越南的姊姊的玩具。他什麼也沒有。因此當得到難得自己選的、屬於他的便當袋,即使因為不會清洗而越來越髒,發出異味,也捨不得換掉。
便當盒越來越油膩,沾上菜湯的便當袋顏色變得骯髒,散發腐敗的臭味。他不知道要怎麼辦,也不想換掉自己選的東西,硬是提著同一個便當袋上學,畢竟那是他的,是他自己挑的、屬於他的東西,不是茵茵和芸芸的,也不是友敬阿叔的。
「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已經說明明光的弱勢,而不知道要用沙拉脫清洗便當盒,則將這個弱勢更加深一層。物質上的缺乏只是表層,更深層的問題來自無人關心明光需要什麼,自然也無從給予他需要的東西,包括關愛,包括知識。對從小有人教導,知道要用沙拉脫/洗碗精洗碗盤的我們來說,根本難以想像怎麼會有人不知道去除油膩要用洗碗精,這不是天經地義,大家生下來後就該知道的事嗎?怎麼可能看到油汙卻不處理呢?然而,我們的理所當然,正展現無人教導,以致不具備這種「常識」的,明光這類人的弱勢。
當明光的便當袋被同學發現長蛆後,他的老師和同學是這樣反應的:
「林明光有夠癩哥!垃圾鬼!(林明光有夠噁心!骯髒鬼!)」
他的同學趴在窗邊對著他大喊,原本只有一、兩個人,後來整班的人幾乎都對著他喊,直到級任導師阻止他們。
「不可以這樣說!林明光沒有媽媽,爸爸也很忙,他又不是故意變那麼髒的。」
「他有媽媽啦!他媽媽是跑路的越南仔!」
老師和同學無法想像有人不懂,粗暴地將之歸因於明光「衛生習慣不佳」、「家庭不好」、「媽媽是逃跑的外籍新娘」,於是問題解決了,老師沒有疏於關懷學生,同學也不會和明光一樣,但對明光來說,這些卻不折不扣的是二次傷害。本來被指責噁心、骯髒已經夠傷人了,「因為沒有媽媽,爸爸也很忙」更是一種表面上看似辯護,實際卻是傷害的說詞;「跑路越南仔的小孩」更暗示明光從基因上就完全不好。這樣一層層的貼標籤下來,成為最難堪的指責,但這些明明都不是明光的錯。
無心之舉傷人最深。因為無心,所以傷人者往往將受傷者想忽視卻無法消滅的事實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因為無心,所以受傷者便沒有防禦與調適機制,來處理突如其來、直面而來的衝擊。如同在尚稱愉快的中壢之行尾聲,張懷興好意的無心舉動,卻如同突然砸下的落石,迅速壓垮明光脆弱的自尊心堡壘。
「上火車前也帶你去車站附近走走,那邊有很多東南亞商店,平常買不到的調味料什麼的都有。你要不要買些越南的魚露、泡麵還是春捲皮帶回去?」張懷興興高采烈說著,「畢竟也不好讓你空手回彰化啊。」
「咦?你不是跟我說明光的媽媽是越南人?我想說……」語氣裡透著困惑。
所以,不管走到哪裡,他都是「越南查某的囝」。
這不是他自己選的啊!如果可以選擇,他也不想被生下來,被媽媽拋棄;不想遇到那麼多事,不想什麼都不懂,然後被叫「垃圾鬼」一路叫到國小畢業;他不想住在別人的房子裡面,睡別人的床;不想要什麼都沒有,可是儲藏室裡面還有一箱姊姊的玩具。
飯還沒吃完,張懷興被趕到房間裡面去,餐桌上只剩友敬和他兩個人。
明光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他好像前一刻還覺得開開心心的,想著市場和張叔叔都很有趣,想著坐車回去後,要把美國隊長的手機殼給方志軒。下一刻,他就難過到想從窗子跳下去,只要能離開這張餐桌都好。
受傷的明光,猶如受傷的困獸,不顧一切地選擇「傷害」友敬,指責他和張懷興的同性戀之事。這便連結到我喜歡這篇小說的其二:政治不正確。
「友敬阿叔是同性戀嗎?」
明光是個敏銳的孩子,雖然前頭沒有明說,但到友敬和懷興家後,他的種種觀察不斷暗示他發現了些什麼。
本來這個發現會隨著這趟旅程的結束,悄然無聲地繼續藏在中壢這個遠離彰化的地方,如同明光也有自己的秘密藏在彰化。明光和方志軒,友敬和張懷興,本該是兩條無關的線,偶然地交集後,又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而去。然而因為張懷興無意間刺中明光最深的傷口,讓受傷的明光口不擇言,將他聽過的對於同性戀的批評,全數傾注到友敬身上,於是這兩條線突然糾纏在一起,影子落在彼此身上。
「你們沒有做錯什麼,但是你們很噁心!」他對著友敬大喊,聲音尖銳,對方臉上的表情平靜得刺眼。「同性戀就躲到牆角去就好了,誰准你們上街遊行?誰說你們可以結婚?噁不噁心啊!兩個人光明正大住在一起,你以為樓下的警衛真的看不出來你們是同性戀嗎?你們才不會有人要,那麼噁心,怎麼不去死一死算了?」
然後他就哭了出來,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大哭出來。不是含在眼角的水珠,也非兩行靜靜的眼淚,而是嚎啕大哭,就像何昭陽知道自己終於通過三次考驗,趴伏在師尊腳下淚流不止。
彷彿只要指責友敬,明光就不是這些沒人要的、噁心的「異類」。他會和他那些「正常」的同學一樣,知道要用沙拉脫、不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獲得接納。
這裡呈現了一個問題:受到傷害的人,就可以去傷害別人嗎?不過翾刖沒在此處糾纏。明光的怒吼看起來是傷害別人,其實傷害的是他自己,然而正如所謂傷口必須正視、清理才能開始痊癒,此番怒吼也是明光將長年的傷痛傾倒而出。更幸運的是,他對面的是友敬,一個走過相似路的成熟男子,能給予他寬恕與救贖。
「我不覺得自己噁心,也不覺得懷興噁心,我們只是順從了自己生下來的樣子,這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我也不能控制別人對我說什麼,或者因為我是同性戀對我做什麼。我們可以選擇的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過想要的生活。」
「以前你的叔公會打我,那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噁心。現在我已經可以理解,他只是沒有辦法了解我為什麼會變這個樣子,但我不是變成這個樣子,我本來就是這樣出生的。」
「明光,我也不覺得你噁心。」
不只是友敬,明光也是這樣出生的,有個跑掉的越南母親、家境不豐、喜歡同性,都不是他可以選擇的。但友敬告訴他,他可以選擇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過想要的生活。
那麼,受到寬恕的明光,能像他看的修仙小說中的何昭陽一樣,從此脫去凡胎俗骨,選擇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過想要的生活了嗎?例如,和那個一直出現在明光回憶中的方志軒。
這又是我喜歡這篇小說的另一點。
方志軒已死,可以說是本篇最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反轉。
「方志軒」這三個字,第一次出現是在明光出中壢車站的時候:
中壢車站雖然不大,但很新,看起來剛蓋好不久,車站裡還有新漆的味道。重要的是人很多,從車廂裡湧出的下車人潮把他往前推,不過他以前有時會跟方志軒兩個人搭車去彰化市區,知道這個時候跟著告示牌走就不會錯。今天也是畢業旅行的第一天,他往北,同學們則往南,快到中午吃飯時間了,他記得通知單上面寫的是美濃粄條,方志軒一定又把韭菜全部挑出來。
從這裡,我們得知幾個訊息:一,明光和方志軒不錯,「兩人」會一起搭車去彰化市區,而從後續畢業旅行的描述,可進一步推知方志軒就是明光的同學。二,同一時間點的另條事件線:明光的同學正在畢業旅行,方志軒好像就是去參加畢業旅行。
接下來我們看到明光一路傳訊給方志軒:有意思的小說段落截圖、房間照片、旅行見聞,還買了手機殼要送給他等等,可是方志軒為什麼一直未讀呢?
明光給了我們一個這樣的理由:
畢業旅行的行程排得很滿,人家也不一定有時間回覆。
身為小說讀者,總是多疑的,我們仍忍不住要有些其他想像:也許他們在吵架,也許他們關係沒那麼好,也或許是最糟的可能――一切只是明光的一廂情願,方志軒根本就不想理這個「死同性戀」,誰都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方志軒早就死了――但再回頭去看,一切又都合情合理。
稍早明光在友敬家中,得到友敬的寬慰:「但我不是變成這個樣子,我本來就是這樣出生的。」「明光,我也不覺得你噁心。」我們本來期待著明光回來後,會向這個一路幫助他的方志軒「說清楚」。少年那些若有似無的曖昧,或許終能修得正果,可是這些美夢卻被明光那個疏離的爸爸無心又殘忍地打碎了,連帶帶出明光曾經同樣說方志軒「很噁心」的過往,但這次,他再也無法得到寬恕。如同明光一直在看修仙小說,似乎暗示了明光的未來。
無風一死,何昭陽已經有小半步踏進魔道。
無風死後,何昭陽不可能飛升了,他會一輩子困在這個凡胎之中,心中穢物一步步將他引進魔道。
方志軒的死亡是過去,是完結,但此番揭露,卻將這個本該結束的故事再度延伸下去。明光會墜入魔道嗎?明光的中壢之行,看似偶然與被動,其實起於他「主動」地不去參加畢業旅行,並在最後扒開傷口,得到寬恕與救贖。那這趟救贖之行,最後他獲救了嗎?翾刖沒給出答案,只留下懸念於阿賢的菸中。
〈明光〉猶如炭焙烏龍,乍看苦澀陰鬱,細品卻能在豐富的細節與情節巧思中,獲得深沉餘韻,值得在午後泡一壺茶,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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