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百里

翾刖《2568》

這是一個都市上班族與山野導遊的愛情故事，更是兩個有缺憾的人互相救贖，攜手向前的成長故事。

樊少勳與周煦相遇在一次員工旅遊中，南橫埡口山莊的星空下。少勳是普通銀行職員，周煦則是導遊。他們的感情進展得很快，也很順利，彷彿就會這樣甜甜蜜蜜到結局；然而，身為一個多疑的小說讀者，對於一帆風順的發展總是抱持疑心：是不是有我們沒注意到、預言悲劇的蛛絲馬跡？是不是下一秒少勳就要得絕症，或是周煦突然意外走了？

翾刖並不走這種戲劇路線。但在看似一帆風順的感情進展中，確實隱藏著暗流：少勳的家庭狀況、周煦暗藏的拒絕，在在暗示讀者：告白後，兩人真正的考驗才開始。

一段感情故事發展，可能遇到兩種衝突：一種是外在的衝突，如：事件，例如其中一人搬家、調職，導致兩人被迫分離等、人物：如情敵、家人阻饒兩人在一起等：另一種則是內在的衝突：角色因為內心的某種障礙，無法順利與對方發展關係。也許仍有來自外在的阻力，但並不構成真正的問題。在《2568》中，主角們遇到的阻礙，主要是內在的衝突。

我覺得《2568》很有意思的一點是，作為主視角的少勳，是以一個好學生、乖寶寶、走在框架內的形象出現的：畢業自不錯的大學科系，有穩定的公股銀行工作，未來的人生完全可預期；畢業後放棄興趣，回家照顧生病的老父更加強了其「乖」的形象。通常這類角色面對的問題會是來自家庭的阻力，自身慾望與責任的衝突。少勳可能面臨周煦與家人的二選一，可能永遠無法獲得家人接受，也可能最後愛戰勝一切，迎來完美的大團圓結局。

但翾刖不這麼安排，他讓少勳決定不告訴父母這段感情，以及溫柔的姊姊雖不贊同，但接受弟弟的選擇，淡化了來自家庭的衝突，從而將焦點聚集在兩人關係的發展上。看似乖順、被動接受的少勳，其實是這段關係的積極者，隨著情節進展，他從接受者變成主動者，強力推動他和周煦的關係。

從兩人的交往過程，便可以看出少勳並不只是被動地接受。他一直期待和周煦更進一步，例如被設計相親後，他渴望見到周煦：

這頓飯他卻吃得食不知味，還沒等小姨把飯後水果端出來就告辭，走出那扇雕花大門時才鬆了口氣。

時間還早，而他想見周煦。

（中略）

不只是需要抱著，也想要抱著。周煦說的沒錯，喜歡和需要有時候是同一件事……他的背緊靠著牆，而周煦的身體貼著他，他能察覺到對方肌肉的緊繃，急促凌亂的喘息，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雲豹，隨時準備扯開獵物的喉管。

如果掠食者是周煦，他很樂意把自己雙手奉上。

這樣的期待得到的卻是一次次拒絕，然而少勳並不因此退縮，依舊積極追求所愛，最後終於問出周煦心中的傷痕，並獲得救贖對方的機會。

但這並不是因為少勳一開始就知道怎樣處理這段關係，用耐心和堅持等到周煦解開心結；相反的，是因為與周煦相遇，受到周煦啟發，他才開始試圖破除生命困境，走出牢籠，勇敢去追求想要的生活。因此我覺得《2568》與其說是愛情故事，不如說更像是成長故事。

在第一章周煦帶少勳去看日出，兩人返回山莊的路上，翾刖已經告訴了我們少勳身上潛藏著某種特質：

周煦帶笑的聲音傳來，樊少勳趕緊把手放回對方腰上，山道坡陡，就算周煦騎車再怎麼穩，肉包鐵的機車一旦被甩飛出去，後果不堪設想。他不是個追尋刺激、輕易踩在危險邊緣的人，卻連續做了幾次不像自己的舉動，沒有考慮太多，只是想順應那股渴望。他只能把這個解釋成大自然和旅行的副作用，不是都說人在旅行的時候會變成另一個人嗎？

少勳看似乖學生，其實骨子裡是很倔強、堅持自我的。雖然放棄夢想回家照顧父親，但並不遵循傳統價值結婚生子，要求妻子擔起照顧老人的責任，生活也儘量依自己喜好，儘管如此，他依舊被困住了。父親的病是個無形的牢籠，不只掐斷子女未來的發展，也給他們的現在套上枷鎖。少勳因父親的病選擇現在的工作，不敢出遠門，找不到結婚對象；姊姊少慈甚至無法出去工作，空有好學歷，卻沒有工作經驗，更遑論其他個人發展。

與周煦的相遇，讓少勳見到另一種可能。跟著周煦去爬山，從都市走向山林，是身體的、有形的跨出城市牢籠；因為遇到周煦，走向以往未曾接觸的世界，視野開闊了，就不再為家庭責任所侷限，而開始努力在這樣的責任下，探尋各種變通、解決方法，追求自己所愛，是象徵的、無形地跨出牢籠。翾刖更進一步用少勳學習爬山、挑戰百岳的實際行為和目標，來形象化少勳正在成長這點。我覺得更棒的是，少勳的成長就像一道照進窗戶的陽光，吹進荒地的春風，不只是他自己受益，也影響到他的家人：少慈得到出去工作的機會，人生有了新希望，母親有人分攤重擔，而父親接觸到新的刺激，想必對病情也是有益的吧。

那麼，帶給少勳改變的周煦，必定是個積極樂觀，勇於追求夢想的人吧，才能感染少勳，給予他勇氣。

這是我覺得《2568》另個有意思的地方，表面上的角色形象與實際並不一致，甚至是顛倒的、互換的。故事前段是周煦帶領少勳走出牢籠，後段則是少勳停下，等待、撫慰周煦，陪伴他走出內心傷痛。

前面提到，《2568》中，主角們遇到的阻礙，主要是內在的衝突，更精確地說，是周煦內心的某種障礙。相對於少勳的直來直往，渴求感情發展，周煦雖然一開始是主動邀約的一方，卻一直有意無意地在避免兩人更進一步。當兩人在周煦四維路的家擦槍走火時，是周煦硬生生中斷：

周煦卻在此刻退後，稍微拉開彼此的距離。他能從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看出周煦對他的慾望，也能從緊貼的身軀感覺到對方和自己同樣迫不及待。他們的額頭相觸，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短暫停頓是句與句之間的逗號，他想接續下去，側頭索吻，周煦竟用指腹阻止他的嘴唇。

周煦雖然給出「麻醉還沒完全退」的理由，但火眼金睛、閱歷豐富的讀者怎可能相信他的說詞？隨著故事進行下去，周煦一次次的藉故推託，讓「周煦拒絕和少勳更進一步」的可能性大大提升，最終在北埔，這樣的猜想被證實了。並不是讀者多心，周煦確實不想貿然和少勳有更深一層的關係。

這並不是說周煦是個玩完就走的渣男，相反的，正因為他重視和少勳的感情，才害怕得到更多，失去時也更多，並想將選擇權交給少勳，由他自己決定。周煦這段的告白十分動人，也是點題與全篇的高潮之處。

「在南橫過夜的人，目標總是日出時的風景和雲海。僅為那短短的幾分鐘，需要從平地爬升到海拔2722公尺的大關山隧道，如果從西半部出發的話，要一路經過寶來、梅山、天池然後越過塔關登山口，才能看見最美的景色。」

「為了等待日出，大家會在埡口山莊休息，訂不到房間的人不惜在停車場搭帳篷，可是不管有多一位難求，每個人都會在天快亮的時候離開，沒有人會留在那裡。因為埡口山莊只有2568公尺，就算旁邊有向陽大崩壁，也不像制高點可以看見太陽從雲海之中浮出的景色，充其量不過是個中繼站。」

「2568公尺是不夠高的，少勳。」周煦平靜地說，幾乎像在提起別人的事。「沒有辦法讓人留下來。」

少勳說過「只要周煦想，任何故事聽起來都不會無聊」，而此刻周煦這番以景色比喻感情的描述是多麼美，又是多麼令人心酸。擁有璀璨星空的埡口山莊、壯麗的向陽大崩壁，都無法留住旅人。人總是嚮往高處與未知的美景，想著自己是否錯過更好的。周煦了解人性，也不認為自己值得他人留下。

「有一天你想起這段旅程，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看過大關山隧道的日出，而每個人都在說從雲海中慢慢探出頭的光線有多美……」周煦靠近他，終於肯迎向他的視線，用指腹溫柔擦去淚水，低聲說：「你會後悔的。」

周煦給自己築起了牢籠。他的躲避，來自他原生家庭的遭遇：被母親拋棄，對父親愧疚，同時又怨憤父親不負責任。種種複雜情感交織，讓他害怕去擁有一段長久穩定的關係。但他不是不想要的。他將選擇權交給少勳，是尊重，也是期待。

「不要擅自幫我決定！」他抓住周煦的手，痛得無法呼吸。

「我沒有幫你決定。」

周煦的臉色看起來像剛吞下世界上最苦澀的果實，低頭親吻他的指節，乾燥柔軟的嘴唇在手指上緩緩擦過，動作輕柔地如同下一秒他就會破碎。然而他已經破碎了，周煦將他們之間的每一條路都堵死，即使他能潛進海中三年，能夠找到那顆七彩琉璃珠嗎？

「我讓你自己決定。」

少勳的回應，亦與他的成長主題互相呼應。和周煦吵架時，他已經說了：

「總有人上南橫不是為了日出……你說傍晚的大崩壁就像『火燒山』，我難道不能為了那片大崩壁再去一次南橫嗎？對我來說2568公尺足夠了！」

之後他更一步強調：

「以前我總覺得被困住，一輩子都逃脫不了，可是因為你，我辦到了過去的我做不到的。」

「所以，我想試著讓你相信我。」他頓了頓，語氣加重：「不管要花多久。」

如他前面曾認為：

周煦在他的生活開了一扇窗口，讓他能從方正而且沒有出口的房間裡看見不同的景色，窗外有山嵐、有翠綠的茂林、有日出時雲海邊緣的那一道金光，多變而且讓人嚮往。房間裡沒什麼不好，安穩、平靜、不受風吹雨打侵擾，但是窗外的景色太過誘人，他忍不住想去看一看那一側的世界。

此時的少勳，已經見到了那一側的世界，整個人是充滿希望、積極向前的，周煦卻還留在原地，因此換他來牽引周煦了。

周煦要怎樣才能走出他的牢籠呢？其實也不是要轟轟烈烈的生死交關，才會頓悟，珍惜所有，他需要的，或許只是一個讓他相信對方的理由。周父的去世給了這樣的契機。喪親之人本來就是脆弱的，而周煦對父親種種複雜的情緒：怨恨、愧疚、遺憾等，讓他更需要伴侶的陪伴，少勳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我會一直在他身邊，不會離開」。讓周煦慢慢面對自己，走出傷痛，與自己和解，並能面對與少勳的感情。

「怎麼辦啊，少勳？我好像已經喜歡你喜歡到，縱使有一天你會離開，我也不想放手。」

他撲上前去抱住眼前這個人，眼淚無法停止，周煦也緊緊回抱。

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

「那就不要放手。」

故事的最後，兩人一同將周父骨灰撒入大海，像是過去種種都已了結，他們將邁向新的旅途。周煦解開了結，不想再對少勳放手了。

周煦啟發少勳走出牢籠，也改變少勳家人的命運；少勳又反過來救贖周煦。《2568》如其題材，是一部人跨出自身所限，走向未知與充滿希望的山野的故事。沒有轟轟烈烈的家庭革命、嘶心裂肺的求人留下，而是相互理解、信任的兩人，共同譜出一段兼含愛與成長，得到山、海與天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