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原作為2021.6.26-27噗浪線上場無料
與初版有用字、文句、細節上的差異,但情節相同。

*伏五
*澀谷事件高專方勝利IF線
*惠知道甚爾的事
*有禪院惠
*雖然是IF線,但有用到原作至154話的資訊
*私設多

*重面春太被七海幹掉了→惠及時找到家入,並順利救到七海等人,但直毘人還是傷重去世。
*惠返回戰場,和虎、釘一起打倒了真人,再和京都校一起對戰羂索,搶到獄門疆。
這樣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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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那一剎那惠感受到嵌合暗翳庭在四周築起——明明他並未展開領域——五條悟彷彿被困入影子之中,動彈不得,就這樣站在那,硬生生挨了惠一拳。

 

打到了?

 

他打到五條悟了?

 

反作用力讓惠向後倒在地上。他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望著自己的手。那一瞬間短暫得不真實,但確實有碰觸硬物的記憶。

 

怎麼會?

 

明明他只是和平常一樣攻過去,突然間,一切卻都不一樣了。四周景色扭曲,呼吸靜止,身體不像是自己的,如流水般向五條悟流去,然後結束。

 

等等,五條老師呢?

 

惠匆匆轉過頭.見到五條悟倒在塌塌米上,心跳不禁加快。他還記得自己的力道有多大,加上速度和角度,應該不會把人打成重傷吧?

 

「您……沒事吧?」

 

戰戰兢兢地靠過去,蹲下,想要扶起對方,五條悟卻先一步坐起來,扶好墨鏡。

 

「沒事沒事,我可是被刀貫穿過頭的。」

 

男人一邊指著頭,一邊笑著說起他不知道的那些驚險過往,惠心中湧上一股悶氣。又是這樣,這人總是能笑著將任何事化作雲淡風輕,突顯兩人之間實力與生命上的差距。

 

「那個人……很厲害嗎?」

 

「超――級――厲害!差點就把我殺了。啊,說起來惠也認識,就是你爸。」

 

預料外卻不意外的人物令惠睜大了眼。他知道五條悟和父親之間這段過往。澀谷一役後,他對那個面貌與自己相似,在問了自己姓氏後,毫不猶豫地「自殺」,再度死去的男人一直很在意,尤其當時禪院直毘人喊了「甚爾」這個他幾乎遺忘的音。他隱約有個猜想,但不敢輕易去證實。

 

猜想一旦在心中落了根,便無法輕易去除,反而越來越茁壯,纏繞著他無法安眠,同時他也聽到一些閒言閒語。最後惠終於下定決心,去問了從封印中出來,正在休養生息,甚至還來不及了解整個事件的五條悟。男人在他高專的教師宿舍裡,靠著窗邊,坐在他昂貴又舒適的椅子上。窗外十一月下旬的天空渺遠淡漠,與男人的髮色相互映照,預示即將來臨的寒冬。

 

聽完他的遭遇後,五條悟露出了惠從沒見過的複雜表情。他面向惠,墨鏡微微滑落,鏡片後的六眼焦點卻不在他身上,像是透過他望向某個遙遠時空,神情有些懷念,又有些哀傷。

 

他就這樣安靜下來,好一陣子都沒說話,惠不敢打擾他,又不想一直面對那張已到另個時空去的臉,那令他感到陌生,也讓他想起對方在獄門疆裡的時候。他們雖然在一番激戰後搶到獄門疆,但對於如何解封這個特級咒物,一時間竟然無解。即使請教天元大人,也只得到所有的解封工具都已被毀,無計可施的答案。還有什麼比獲得希望後,又陷入絕望,更令人喪失鬥志?那個時候,他以為再也見不到五條悟了。

 

「今天就上到這裡,你們晚上有什麼活動?年輕人不要錯過這麼好玩的日子。悠仁,你上次戴的眼鏡很不錯;惠,我很喜歡你的天使裝扮喔;野薔薇,交流會的玩具槌子今晚拿出來吧。啊不過狂歡不要太晚,明天一早還要上課,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我要揍您!」

 

「伏黑冷靜點!」

 

「伏黑我支持你!」

 

十月三十一日,平凡的白晝,普通的對話,他們都以為,這只是千千百百反覆輪迴的日子中的一天。即使晚上接到緊急召集,得知敵人指定要五條悟出面,他們也沒多想。沒有五條悟完成不了的任務,只要他在,任何問題都能解決。

 

然而五條悟一去不回。

 

有些人已準備面對五條悟不在的世界。夜蛾校長曾找學生們談話。

 

「我明白你們心有不甘,但現階段我們能做的,就是繼續悟的意志,悟也會高興的。」

 

別說的好像人已經死了一樣啊。

 

惠開始天剛亮就起身,先帶著玉犬繞高專跑三圈,然後在空地上做基本體術練習。這個路線會經過五條悟的宿舍,而他總是在經過時抬頭望去,彷彿這樣就可以見到五條悟站在窗口,笑嘻嘻地向他說早安,即使五條悟從沒這麼做過。

 

晨練結束後,他便去保管獄門疆的房間。那裡和忌庫一樣,位於通往薨星宮的密門後,一般來說,這麼重要的房間不會隨便讓學生進入,但惠是以禪院家主的身分。

 

禪院直毘人終究沒救回來。

 

「甚爾」自殺後,惠很快就找到了家入硝子治療,同時夜蛾正道在聽了他的轉述後,判斷有必要立刻去協助其他人。他們及時找到被火重傷的三人,但咒靈力量太過強大,七海建人和禪院真希仍是留下無法消除的疤痕,禪院直毘人則傷勢過重,年紀又大,回來沒多久就去世了,還留下「若五條悟死亡或喪失意思能力,就讓伏黑惠回到禪院家,立其為家主」的遺言。

 

惠不喜歡那個前提。

 

他本來想拒絕的,但解封獄門疆的工作陷入困境。據說古老的御三家有很多秘傳和咒具,又能得到咒術總監部和御三家的情報;而真正令惠下定決心的,則是他聽說高層想給五條悟安插澀谷事變的共犯罪名,以禁止任何解封行動。

 

五條悟不在的五條家勢力大減,無力或無意去捍衛五條悟,那至少這段時間,他要成為五條悟的後盾。

 

事變前五條悟給他們安排的升級推薦在這時發揮作用,除了虎杖和貓熊外,他們全部因平定事變的功勞升為一級。如七海所說,一級術師擁有的資源和話語權都遠超其下的等級。這樣一個一級咒術師集團,加上雖然事變的主謀羂索逃了,但打敗對方後取回的夏油傑遺體,還有多個人證,仍足以證明澀谷事變的主使者並非真正的夏油傑,確實阻止了高層的計畫。

 

惠不只一次在那設下重重封印的房間中,輕撫那個外表滿布滿鮮紅眼睛的可怕咒物,心中默唸:我會變強的,所以,請你等我。

 

然而他忘了,五條悟永遠不會乖乖遵從他人的意思。

 

最終五條悟自己破除了封印出來。惠還記得那天早上他又溜進保管獄門疆的房間,卻見到五條悟站在房間中央,若無其事地對他說:

 

「早安,惠,你一點都沒變。早餐呢?我不接受黑咖啡喔。那個秋季限定的栗子紅豆銅鑼燒還有吧?再來個南瓜鬆餅好了!」

 

驚訝、狂喜、委屈、放鬆、憤怒、無力……惠此刻才發現自己心中竟存在那樣大一個黑洞,吸納了各種情感,如今爆發,情感蜂湧而出,匯聚成漩渦,將他捲入、絞碎,其力量足以生出最強的特級咒靈。惠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將淚水限縮在眼眶,勉強走上前,一拳打向那個一臉困惑的男人。

 

「……我現在就去買,但您先讓我揍一拳。」

 

據五條悟說,在獄門疆裡是完全無法使用咒力的狀態。眾人自然想知道解封的方法。

 

「這個嘛,我灌注了『時間』。」

 

戴著黑色眼罩的教師指了指腦袋。

 

「如果它可以接受我腦中的三年回憶等於現實中的三年,那應該也要接受我腦中的一千年想像等於現實中的一千年,這才公平呀。」

 

五條悟半真半假地抱怨。

 

「我用和無量空處同樣的方式去灌獄門疆情報,然後它就開了。」

 

他說得很輕易、很簡單,就像他平常輕鬆解決特級咒靈一樣,但惠知道,能封印五條悟的特級咒物,又讓他無法使用咒力和術式,絕非咒靈能比。

 

惠不敢問五條悟是如何假想那一千年的,要假設得多真實,描繪得多仔細,才足以讓獄門疆相信那是事實?那一千年中,一定有他們的死亡吧?

 

五條悟在獄門疆的時間並不長,但也不短,有十來個晝夜,他是如何拚命虛構,才用最短的時間出來?他休息過嗎?會不會一停頓,就發現自己身處不知名的陌生時空裡?

 

「惠,眉頭不要皺那麼緊,是沒幫我出來,在鬧彆扭嗎?」

 

突然被五條悟點名,發現眾人的目光都望向他,惠頓時從臉頰到耳根都在發熱。他還來不及反駁,五條悟已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看到的未來,惠變得很強喔,而且長命百歲。悠仁也是,野薔薇也是,二、三年級的同學都是,你們大家都好好地成長為優秀的咒術師了,是很棒的新世界。」

 

五條悟伸出一隻手指,煞有其事地指了指他們。

 

「你們,讓我看看吧,不要讓獄門疆說我騙它。」

 

鄰近十二月的東京寒意已甚,高專又在山裡,樹葉早已落光,乾禿的枝枒在蒼茫的暮色中顫動,顯得更加蕭瑟。

 

五條悟終於從遙遠時空返回,他收回目光,嘴角帶著微笑,看向惠。

 

「發生了這樣的事啊。」

 

他看起來還是離他很遠。

 

「當年沒能告訴你,現在用這種方式讓你知道,也是命運吧。」

 

然後五條悟告訴他一段傳奇般的故事。不僅有御三家的天之嬌子與底層垃圾互殺,還有吞噬咒靈作為力量,最終卻為詛咒吞噬的男子、生來即非自己,在終於獲得新生的那刻被槍殺的少女、世代侍奉祭品,願意為此奉獻一生的女僕……這些人組成一連串鎖鏈,互相勾連又互相拉扯,互為因果又斬斷因果,最後以另個本該是天之嬌子的孩子作結。末了,他感嘆地說:

 

「說起來,惠也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

 

惠說不出心裡那陣鬱結所為為何,慌,悶,說不出的窒息感。一直以為拋棄他,拿著大筆金錢,在某處快活的父親,實際上早已死去。理智上知道即使對方活著,對他的態度大概也不會有太大差別,五條悟殺死對方的來龍去脈也完全合情合理,然而早已模糊不清的面貌,卻伴隨那句「不是禪院嗎?太好了。」鮮活起來,並不斷在他腦中迴盪。

 

他搖搖頭,眨眼,重新將視線定於前方。眼前,是視為恩人和老師,給了他和津美紀另一條路,費心培育他的五條悟,也是這世界上許多人的依賴。他原以為五條悟最多知道一些伏黑甚爾的事情,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況。

 

「我還是禪院了。」

 

像是賭氣般,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要進入禪院,第一關就是捨棄「伏黑」這個姓氏。辦理改姓手續,看著「伏黑」在他眼前被「禪院」取代,惠有種至今為止的人生彷彿一場夢的感覺。他從來沒想過,他會對姓氏這種東西如此眷戀。

 

津美紀說,沒關係的,惠永遠都是我的家人。惠感謝姐姐的體諒。解咒後的津美紀,不靠禪院,自力更生活下去也不困難,五條悟給予的恩惠又加深一層。

 

為了津美紀,他拒絕了禪院,選了五條悟;彷彿命運輪迴,九年後,為了五條悟,他選了禪院。

 

但這個人接受嗎?惠瞪著五條悟,等著對方的回答。

 

「惠不想當,隨時可以卸下。」

 

五條悟沒問過他為什麼回去繼承家主,還改了姓。他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雲淡風輕地說:

 

「就交給我吧。」

 

彷彿惠還是當年那個不到他胸口的孩子。惠心中那股悶氣又襲來,粗魯地撥開五條悟的手。

 

「別說得這麼輕鬆。」

 

男人手停在半空中,盯著他,雖然隔著墨鏡,但惠依舊可以感受到鏡片後審視的目光。

 

「惠想繼續當?」

 

「您為什麼不告訴我,那些事這麼麻煩?」

 

五條悟沒告訴他伏黑甚爾的事,惠不能怪他,畢竟當年是他先拒絕聽的;但把要殺自己的人的小孩從垃圾堆裡搶來,替他解決一切麻煩,給予大量資源,用心教育長大,卻除了要他當咒術師,其他都不要求,不干涉。這究竟算什麼?當好人當上癮了嗎?

 

惠想好好地和對方解釋自己的想法,卻壓不住氣惱。

 

「當了禪院家主後,我才明白您究竟面對著怎樣的世界。」

 

他剛以家主身分入主禪院家,就和禪院直哉激戰一場。禪院家原繼承人確實難纏,但他畢竟是五條悟一手培育,和對方一路對戰過來的人,又經過澀谷的一系列惡役,與禪院直哉不是同一等級。對方最後敗下陣來,他也建立威信,贏得多數禪院人的支持。雖然如此,禪院扇、禪院甚壱等人似乎仍在背後計畫著什麼。

 

惠極力避免留宿禪院家,但仍有不得不的時候。大宅裡暗潮洶湧,禪院直哉的挑釁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波流。由禪院直哉等人掌控的戰鬥部隊「炳」、其下的「軀俱留隊」,還有更多他不清楚,更無法號令的組織、應由家主全權支配的咒具不見蹤影、帳目矛盾不清、咒術總監部總透過禪院直哉等人傳話……在在告訴他,禪院家有更多藏在深處,隨時等著吞噬他的嘴。他不得不召喚式神日夜陪伴。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疲憊是必然,然而夜深人靜時,他想起的卻是五條悟也是這樣不間斷地運作無下限,幾乎全年無休地執行任務,應付高層,還要抽出時間來顧他們這些學生。

 

那個人,會累嗎?那些他覺得謎一般的五條悟教師身分外的日常,就是這樣嗎?那雙眼隱於黑布後,而嘴角總是揚起肆意的笑容,看不出任何真正的情緒。

 

成為禪院家主後,他仍有來自高專的任務。某天伊地知載他去任務現場時,他不小心在車上睡著了。輔助監督到現場才叫醒他,並告訴他不必道歉。

 

「五條先生有時也會這樣,事情太多了,只能趁空檔時小瞇一下。說起來,這樣我還比較輕鬆呢。」

 

輔助監督平實的笑容和懷念的語氣令人安心,他和惠一樣,都在等五條悟回來。

 

他想見他。

 

五條悟的存在,猶如最堅實的帳,遮蔽一切恐怖不堪的事物,讓人心安定,萬物有序;而帳消失後,那些醜惡的事實便赤裸裸地展現眼前。

 

不,這只是表象,他真正想見對方的原因是他想揍對方一拳,質問他為什麼那麼不小心被封印,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他?

 

那些無法安睡的日子,是解封五條悟這個目標,支持他度過。如今五條悟回來,他進入禪院家的理由已不存在,甚至,禪院直哉等人要拿遺囑中的那個前提做文章也可以。以前的惠肯定會立刻放手,讓對方去處理這些事。五條悟很強,是大人,是最強咒術師,處理這些根本不費力氣。

 

澀谷事變的時候,所有人也是這樣想。

 

他們忘了五條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極限,就有弱點。惠數次在咒術總監部面前作證澀谷事變的主謀並非五條悟舊友,五條悟一直到最後一刻都還試圖救更多普通人。那些藏於似門非門的東西後的打量、猜疑視線令他煩躁,恨不得立刻衝過去輪番給那些人一拳,放玉犬咬爛他們。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五條悟也是一直承受著這樣的目光。

 

五條悟看著他,很久沒說話,惠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似乎太激動了。對方會不會覺得他貪戀禪院家主的權位?他再度想起禪院直毘人遺囑中暗示的,五條悟反對他回到禪院家,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小心翼翼地開口:

 

「您不樂意我當禪院家主嗎?」

 

五條悟搖頭。

 

「惠難道忘了,我不讓禪院家帶走你,是因為你不想。現在你想,我自然沒有阻止的理由。」

 

他搖頭晃腦地唸叨。

 

「禪院惠啊,我沒想過呢,唸起來很不順。」

 

「請不要那樣叫,像平常一樣就好。」

 

他在高專登記的名字仍是伏黑惠,高專的人也仍喊他伏黑,這讓他有高專才是他真正安身處的感覺,而五條悟向來喊他「惠」。

 

「坦白說,聽到惠當禪院家主,我還以為我從獄門疆出來時,走錯世界線了,或是世界上還有另一個惠,畢竟惠向來不想管這些麻煩事。」

 

「如果我說是為了您呢?」

 

然而五條悟聽到這句話,神情突然冷冽起來。他拿下墨鏡,寒冰般的冷漠藍眼讓惠一瞬間以為,對方要對他施術。

 

「不要為了我。」

 

他的聲音非常冷硬,和對他說「死的時候,都是一個人」時一樣。

 

「為了別人,總有一天會後悔。到時候你要把這份後悔加到那個人身上,變成詛咒嗎?」

 

惠一愣,猛然想起夜蛾校長在他的入學面試時,也說了類似的話。一開始夜蛾問他為什麼要當咒術師,他回答「為了讓因果運作」,但校長並不滿意,驅使咒骸攻擊他,要他再重新想,並揚言沒通過就不讓他入學。那時他只覺得五條悟又在耍人。說了替他申請到高專獎學金,結果入學還要測試?如果測試不過,是不是他就無法當咒術師,獎學金也要還回去了?

 

想著五條悟搞不好覺得他認真學習當咒術師的樣子很好玩,也沒告訴他有測驗,就是等著看他的反應。惠越打越生氣,彷彿那個醜陋的白色咒骸就是五條悟本人。最後他喊了「你倒是給我咒術師以外的選擇啊!說著要我當咒術師,我都準備好了,現在又說不行,戲弄人很好玩嗎!」也不知道到底哪句讓夜蛾滿意了,只記得校長回頭對五條悟說:「可以了,帶他去宿舍,介紹一下這裡的設施。」路上他還被五條悟調侃:「沒想到惠這麼想當咒術師啊。」

 

那個一會兒惡劣的令人想揍,一會兒又嚴厲的令人畏懼的男人嘆口氣,向後倒向椅子。

 

「你爸爸的事,不要害怕自己的想法。」

 

「恨也好,原諒也好,沒感覺也好,想回應也好,放著也無所謂,他對你做的每件事都是真的,也是他要承擔的。同樣的,我也是。」

 

惠沉默,五條悟這樣說,代表他接受自己因為父親的事,對他改變態度嗎?又或者,他早就在等待這一天?

 

「您不怕我想報仇?」

 

五條悟站起來,望向窗外。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日將盡的高專十分平靜,高塔古剎慢慢隱沒在越來越濃的灰藍中,一派莊嚴,彷彿清修之地。然而如今惠已知曉,這裡的某處曾發生激烈的戰鬥和無辜少女死去的慘案;他也經歷過發生在這裡的,咒靈與咒詛師聯手入侵事件,並完全沒意識到那是另一場大戰的預告;或許更久遠以前,還發生過更多他不知道的殺戮。

 

「惠,我問你,如果你和我一樣,接到護衛星漿體這種任務,會怎麼做?」

 

五條悟的聲音如寺廟的暮鼓,沉沉地敲在惠的心上,問著佛門似的大哉問。

 

「聽您的描述,理子小姐是位善人。那麼,我會救她。」惠頓了頓,思索這樣行動帶來的後果,「同時,阻止世界因我的選擇毀滅,就是我的責任,不管是要與天元大人為敵,或是阻止想利用這件事的人。」

 

「很有惠風格的回答。」五條悟點頭,「我不會干涉惠的選擇,但我也會貫徹我的選擇。」

 

惠皺眉,意識到這人話中的陷阱。

 

「但我們的選擇是相同的。」

 

「嗯,是相同的。」五條悟轉過頭,惠注意到他帶著笑,「所以,我不會與惠為敵。」

 

男人伸手戳了戳惠的額頭。不同於平日的玩世不恭,那是發自內心的溫煦笑容,惠甚至還見到從墨鏡後露出盈盈藍眼,像春日晴空一樣。惠揉揉眉心,那些鬱結竟就這樣散去了。

 

「沒想到有一天能和惠說這些,真是太好了。」

 

「不會與您為敵,我也很高興。」

 

「雖然這麼說,但就算惠與我為敵,也要能打到我啦。」

 

「您就不能少說兩句嗎!」

 

 

「惠……惠……惠!」

 

惠回過神,五條悟坐在他面前,手在他眼前揮動。

 

「打到我,高興的傻啦?」

 

男人皺眉。

 

「還差得遠呢,惠不會忘了,是我沒開無下限的關係。不是我要找藉口,也不是要打擊你,但碰到我只是剛開始而已。啊我也沒有說你不如你爸的意思。」

 

「為什麼?」

 

突然就能打到了。

 

五條悟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麼。

 

「領悟了。」

 

他敲敲惠的前額,彷彿這樣就能敲開所有堵塞與迷障。

 

「咒術師的成長不一定是循序漸進,有時只是一瞬間的領悟。惠平常很認真訓練,絕不會遺漏該做的每個步驟,也因此對於不在步驟上的東西,就需要一點契機,展開領域也是,但這不是叫你荒廢基本訓練喔。」

 

他站起來,伸展身軀。

 

「那麼,接下來惠的課題就是能關住我、完整又強大的領域了。」

 

不知是不是惠的錯覺,他總覺得男人很興奮。

 

「這麼快?」

 

「快?我還想現在就讓惠開呢,打鐵趁熱效果最好了。」

 

眼見五條悟舉起手,中指與食指交纏,一副真的要現在開領域的樣子,惠雖然很累,也連忙起身,跟著擺出戰鬥姿態和手勢,然而「嵌」字都還沒喊,他就聽到熟悉的討厭笑聲。

 

「惠真的很認真呢。」

 

然後手勢變成大掌,落下,他又被五條悟摸了頭。大手壓著頭髮,來回大力揉搓,男人的高大讓惠即使長高了,也能輕易被對方抓住、玩弄。惠皺眉,抓住那隻玩鬧的手。

 

「別鬧。」

 

一如往常的,五條悟不理會他的抗議。大手繼續揉弄,輕快的聲音響起。

 

「開玩笑的,你今天已經耗費太多力氣,回去好好休息,仔細反芻打到我的感覺,這才是最重要的練習喔。」

 

「明天……也可以來嗎?」

 

「當然,惠想的話,隨時都可以。」

 

五條悟如此慷慨,惠反而擔心起來。仔細想想,最近五條悟陪他練習的時間確實多了不少。雖然本來對方都會盡力滿足他的請求,尤其是咒術相關的訓練,但從小到大,他從沒見過五條悟如此空閒,和對方如此頻繁密切地相處。

 

難道對方的狀態還沒恢復?

 

「您……還好嗎?」

 

「很好喔,連開十次領域也沒問題。」

 

五條悟似乎看出惠在想什麼。

 

「別擔心,我只是改變了做法。」

 

「改變做法?」

 

「之前太順那群爛橘子的意,他們還真以為自己是大橘子,什麼都能做。」

 

五條悟這樣說的時候,露出了他從沒在惠面前展現過的殺意,惠不禁一凜。

 

「嚇到了?」

 

「不,只是從沒看過您這樣。」

 

五條悟指指自己的腦袋。

 

「我可是體貼人的偉大五條老師,怎麼會嚇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

 

惠平靜地否認,隨後將話題拉回他關心的問題上,不然五條悟又要把話題帶偏了。

 

「您改變做法,是打算不再聽從總監部的指令嗎?」

 

「有時候還是會聽一下啦,畢竟全面為敵也很麻煩,但任務他們就自己找人去吧。敢接,就要有能力處理。」

 

惠很難想像五條悟拒絕任務的樣子。印象中這人雖然常把他覺得沒什麼意思的任務丟給學生,但對於只有他能處理的重大案件,卻近乎任勞任怨,捨身取義,臨時出差、出國都不在話下。大概是他的表情洩漏了心思,五條悟開口:

 

「別擔心,我有自己的打算。惠也有自己的目標吧?找我練習的次數變多了,也是不想停在原地吧?」

 

他果然早就看出來了。

 

惠心裡仍然在意五條悟所謂的打算,但既然對方不想多說,他也無法追問,稍早那股氣悶又回來了。

 

「如果不是我的術式剛好有特殊作用,只怕您最後還是會被羂索帶走。」

 

澀谷事變最後一戰凶險異常,幾乎所有東京、京都校的師生、咒術師都出動,以多對一,卻仍無法佔到上風。羂索本身就強,又抽取了他收服的高級咒靈術式,將所有攻擊一一粉碎。接著還出現不知名的和尚咒詛師,架起寒冰地獄,要將他們全數殲滅。

 

關鍵時刻,原與他們為敵的咒胎九相圖不知為何加入他們這方,牽制了和尚咒詛師。東堂伺機將羂索調到惠旁,狗卷開口定住對方,再由加茂操縱血液強行奪取獄門疆——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而羂索對咒言的抗性就和那隻樹形特級咒靈一樣強。他幾乎立刻就恢復過來,要去搶還在他伸手可及處的特級咒物,惠立刻讓鵺飛去。羂索狂笑著擊退大鳥,嘲諷他們不自量力,然而,他們追求的是千萬個可能性中,天秤傾向他們的那一個。

 

布下釘子,織起羅網,封去其他可能,讓那個可能性發生的機率無限擴大,趨近於一。

 

鵺颳起大風,其他人再度發動攻勢,爭奪中,獄門疆落入惠的影子。至此,作戰目標已接近完成。

 

「若不是您及時解開封印,恐怕虎杖也……」

 

羂索在最後一刻得到和尚咒詛師的幫助逃走,那人似乎還和宿儺有關。事變時,虎杖被敵人餵入大量宿儺手指,導致宿儺一度搶到虎杖身體,重傷敵我雙方數名術師,又和那個不知名咒詛師提到他有計畫,也因此虎杖再度遭到懷疑。惠、乙骨和其他一級咒術師雖然極力作保,東堂甚至發下狠話,但也只能讓虎杖不立刻遭到處刑,人還是以保護名義被拘留。若五條悟沒及時解開封印,插手處理,還不知道高層又會做什麼事。

 

他的力量如此渺小。

 

「惠又犯老毛病了。如果不是惠做了這些,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吧?」

 

五條悟一手扶著墨鏡,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夕陽從外頭照進來,將室內染成一片昏黃,男人臉上的墨鏡清楚映出惠悔恨的表情。

 

「惠不是真的覺得剛好,是心有不甘吧。」

 

是啊,不甘心。每一次見到遠超於己的力量後,都會恨自己為什麼還不夠強?

 

「還有很多事要做。」

 

「別太焦急和勉強。」

 

剛剛說接下來開始領域訓練的人是誰?惠心中吐槽,卻覺得輕鬆了不少。正想著也該回去了,卻聽到五條悟嘆息。

 

「惠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簡直就像第一次見面時,我的計畫又要改了。」

 

惠很訝異,他以為五條悟不會再提這件事。

 

「您……」言詞在舌頭上翻滾了很久,惠最終硬生生地擠出一句,「別再那樣了。」

 

「那樣」是哪樣?惠自己也說不清楚。是要五條悟別再做這麼多嗎?還是不要單身赴險呢?然而五條悟看著他,笑了。他微微低頭,露出那雙瑰麗的藍眼。

 

「就算我叫惠不要擔心,惠還是會擔心吧?不會再那樣的,我不會在同個坑裡跌倒兩次。」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與惠的影子交融。惠恍恍惚惚,有種五條悟的影子也有特殊能力,自己身處異空間的錯覺。

 

「沒想過這麼快就讓你們面對這些,你們該再多享受一些青春的。有時候,我會忍不住覺得,也許我真的在獄門疆裡度過了一千年。」

 

那年秋天過得很快,一晃眼,時序就已進入十二月。高專被白雪覆蓋,人們欣喜地回顧一年所得,並準備迎接新年。

 

五條悟說到做到,他基本上拒絕了所有的任務指派,惟一的工作是高專教師,這份工作他做得還挺起勁。澀谷事變後,所有學生都想變強,五條悟自然是最熱門的求教人選,不過惠還是得到了最多的練習時間。

 

最多的練習時間,也是最高強度的訓練,畢竟現在學生裡只有他會開領域,又突破了五條悟的防守。不知道是不是惠多心,他總覺得五條悟積極到亢奮的地步。

 

毫無遮蔽的六眼猶如星河燦爛的寶石,然而那並非能欣賞的美麗,而是冷漠不仁的宇宙,惠再度被情報衝擊。知道要展開領域,卻連手都無法舉起,任憑天上天下,四方空間,過去未來,各種存在向他襲來,然後轉瞬平靜。

 

「面對我,你不該花時間去思考。用直覺,用反應,你要練到不用想,就可以自動展開領域。」

 

五條悟平靜的聲音響起,惠揉揉眼,四周的景物還有些模糊,相反的,前方男人的咒力分外清晰,像是宇宙中惟一的光熱。剛剛的無量空處是兩秒、一秒,或是更少?五條悟可以一天開好幾次領域,只為了模擬各種狀況,從各方面磨練惠。

 

「惠終於貪心起來了,進步得比我記憶中還快。戰鬥意識我已經沒什麼好說的,現在就是打磨了。」

 

五條悟說著,又伸出手指,惠想也不想,就雙手握拳,並展開領域。這回他碰觸到了無量空處,然後就被擊碎了。

 

「很好,就是這樣。」

 

五條悟說著,毫不留情地又展開領域,惠有種自己遲早會與無量空處同化的感覺。他的精神與肉體每天都被逼到極限,很累,也很痛苦,但不是沒有收穫。他明確地感受到一天天過去,他的身手越來越靈活,咒力流動越來越順暢,發動術式越來越隨心所欲。

 

仔細想想,進步並不是現在才開始,他的靈魂在澀谷被淬煉。面對死亡的空白、無能為力的憤怒、失去的恐懼、千鈞一髮的慶幸……各類情緒磨耗了他的靈魂,然後新生。接著,他孤身一人進入陰影重重的禪院家。習慣讓式神隨時在側,習慣用最有效率的方式運作咒力,習慣隨時注意周遭,習慣思考各種可能性,以往認為跨不過的高牆,在情勢改變、時間推移中,逐漸變低、坍塌,直到一腳可輕鬆跨過。

 

並不是高牆真的變低,而是視野變了,這讓他見到更多景象。

 

其他咒術師若知道五條悟不但不工作,還毫不吝惜地使用咒力,天天開好幾次領域,只為了訓練學生,嫉妒大概會創造出好幾隻特級咒靈吧,如果他們能詛咒的話。

 

事實上,現在外頭流傳著一種謠言:五條悟在解除封印後元氣大傷,早已不是最強,隨便一個三流咒詛師都可以打倒他。高專對此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曖昧地說五條悟還在休養,時間到了就會繼續執行任務。高層遲遲沒有動作,或許也是在觀察謠言的真實性。

 

相對的,壓力就到了惠身上,高層召喚了他幾次,顯然就是要從他身上打探五條悟的真實狀況,一些艱難的任務也被指派給他。他已經是一級咒術師,聽上去合情合理,然而有時候惠會覺得,五條悟是不是變相地把任務丟給自己。

 

這段時間五條悟簡直像退休一樣悠閒。沒訓練學生的時候,他就拉著惠去品嘗各種甜食。吃過的、沒吃過的、老鋪、新店、當季限定、常態商品……有時也會遇到或經過咒靈盤據之處,他真的不處理——蠅頭等級的看到會順手祓除,但再強些,能正式立案指派的,他就說不做沒錢領的工作,真要派給他的時候,他卻又有其他理由。

 

惠只好拜託伊地知儘量將甜點店附近的案件都派給自己,又整理了任務資料和禪院家送來的文書,隨時帶著,至少在排隊和五條悟吃東西時,他多少可以處理一些事。

 

「惠,你不覺得這樣很像難得出來約會,其中一方卻只忙著公事,不斷接上司同事打來的電話,之後一定分手的情侶嗎?」

 

「首先,我們並沒有在交往;其次,如果一個禮拜至少會出來三次,我不認為那叫難得;最後,你覺得我這麼忙,是誰的緣故?」

 

「唉呀,惠要交往也可以喔。」

 

完美地無視後面的問題,惠看了一眼以冬天就是要吃冰才有滋味,在大雪天裡舔著半人高的巨無霸草莓鮮奶油霜淇淋的年近三十男子,又埋首回平板電腦中,規劃等下處理附近幾個任務的路線。他在心中感嘆輔助監督果然具有多年專業,排的任務都順路,又剛好能在一天內完成。

 

五條悟不介意跟著他到任務現場,但也就只是到現場。事實上,惠懷疑五條悟根本是為了打發時間兼看戲去的。從放下帳到祓除,惠都要自己來,沒良心的教師只會在旁邊吃點心,講一堆「太慢了,我肚子好餓」、「放狗咬它」、「拍照給其他人看看好了」等無關緊要、沒有意義的廢話,連實習指導都算不上。

 

以前的惠大概會很煩躁吧,現在的惠也會。但生氣之餘,看著這人如此活力十足,像以前一樣找麻煩,那股煩躁又漸漸消失,想著,這樣也沒關係。

 

如果忙碌和高層關注的壓力能換來這些時間,那就換吧。比起那人繼續待在獄門疆裡的代價,這代價真是太輕了。

 

「咦,沒開?」

 

「好像是停止營業了。」惠用手機查著資料,「店主退休,至少一個月了……」

 

「怎麼會,我過年前才來買——啊。」

 

兩人猛然安靜,惠皺起眉,五條悟若無其事地轉開頭。現在是十二月初,離聖誕節都還有段時間。

 

記憶混亂。

 

要說五條悟休養,其實也不完全是謊言,封印還是給他帶來了影響——不是身體,而是認知——為了解封,五條悟給自己創造過多不存在的記憶。剛出來的時候,他常不自覺地用過重的力道對待學生,因為在他的腦袋裡,人人都已達到頂點。他會說你們看起來都好年輕、好小,而他以前從沒這樣說過。有時候他走著走著,會突然頓一下,惠問他怎麼了,他回答大家上次和咒靈在這裡打過大戰,好精彩,但惠非常肯定沒這回事。為了確認,回去後他還查了檔案,確實沒有。

 

「好,又發現一個要修正的地方了!」

 

五條悟露出新奇的樣子,拍拍頭,裝模作樣地伸手在空中比劃,彷彿真的在筆記本上刪刪改改。

 

要是真的這麼容易就好了。

 

「那個……禪院惠是真實存在的,所以……」

 

你可以放心地以我為基準,建構真正的世界。

 

這話太煽情,也把自己抬得太高,惠說不出口。他想了又想,最後終於想到比較委婉的說法。

 

「只要是禪院惠相關的記憶,都是真的。」

 

從沒想過「禪院惠」還能有這種功用,惠曾經對這個身分陌生不已,內心還隱約抗拒,如今卻似乎慢慢與之融合。

 

五條悟沒再問過惠為什麼當禪院家主,也不再提他隨時可以不當,但惠知道,只要他開口,就算平日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五條悟仍會處理。有時候面對禪院家那些不斷冒出的爛事,他確實萌生過這個念頭,想撒手不管,但最終仍是克制住了。

 

他是為了五條悟走向這條路,現在目的還沒達成,怎麼可以輕易退卻?

 

五條悟說,不要為了他。但為重要的人付出,為什麼不可以?他很笨拙,總是事情過後才知道自己的想法,關心表達得太遲。幸運的是,津美紀、虎杖、五條悟都回來了,但他不會再期待更多這樣的幸運。

 

「惠在說什麼?我眼前的惠是真的,相關的記憶當然也是真的。雖然之前會搞混,但我現在很清楚。」

 

他彈了惠的額頭。

 

「現在的惠有我沒見過的貪心,大聲說出想要什麼,也很大膽地去爭取。坦白說,我很意外,但也很喜歡,沒想到禪院比乙骨他們還行,有點討厭呢。」

 

乙骨等前輩確實幫了惠不少忙,但五條悟說的應該是他假想中的未來,這勾起了惠心中一直沒勇氣問的問題。

 

「獄門疆的一千年裡,您在哪裡?您說看到很棒的未來,那您呢?您是以什麼身分度過的?」

 

五條悟沉默,好一陣子過後,他搖頭,嘆息,然後面向惠,露出微笑。

 

「果然什麼都瞞不住惠。」

 

那笑竟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我看著你們。把我加進去,記憶會太複雜,太容易出錯,暪不過獄門疆,所以我就當作我在獄門疆裡,看著你們的一切。」

 

他期望的未來,而他不在。

 

從喉頭湧上的酸澀讓惠從胸口到眼睛都一陣熱。這個笨蛋!但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想罵對方。五條悟的假設很合理,而對方的強大,向來讓他立於眾人之上。

 

他瞪著五條悟,男人看起來很吃驚。

 

「您……再被關起來,就自己去幻想個人陪你吧。不准用伏黑惠!」

 

「惠……擔心?還是吃醋?」

 

「隨便你怎麼說!總之不准再拿我當你的幻想對象!」

 

十二月七日,學生們幫五條悟慶祝生日,替他準備了一個塗滿厚厚鮮奶油、灑滿糖粉和巧克力屑,擺上各種糖漬水果和糖霜餅乾,蛋糕體是巧克力、布丁的巨大豪華蛋糕。五條悟一邊將最大的那塊留給自己,一邊裝模作樣地感嘆:「唉呦竟然已經二十九了,馬上就邁向三十大關了,也不年輕囉。」卻被學生們吐槽:「你在獄門疆裡的時候,早把我們的衰老、死亡都看過一輪了。現在說這話有意思嗎?」

 

咒術師就是這樣的職業,瘋狂、不守常規、對生死看得很淡,即使是自己的死亡也能拿來開玩笑;但惠並不覺得好笑。他沒加入學長姐和同學的起鬨,沉默地拿起面前的伏特加蘇打,一飲而盡。

 

酸酸甜甜,帶著些許嗆辣的後勁,意外的順口,於是他又多喝了幾杯。

 

他不知道聚會怎麼結束和他怎麼回到宿舍的。隱約中聽到討厭的笑聲和「惠又在鬧彆扭了,大概蛋糕沒吃夠吧」,他想反駁,但身下搖搖晃晃的,像是在船上。這靠墊好硬,而且怎麼還熱熱的,船也會裝保暖坐墊嗎?他皺眉,調整姿勢,向熱源靠去、讓自己更舒服,隨後進入了夢鄉。

 

十二月二十二日,伏黑津美紀、五條悟、虎杖悠仁、釘崎野薔薇在惠的埼玉老家一起替他慶祝生日。大伙兒給他準備了咖啡巧克力蛋糕,一咬下去,帶著些許苦味的醇厚咖啡香氣在口中擴開,久久不散,彷彿生命,微苦卻蘊含焦香與甘甜,在延展中不斷翻湧出新的滋味。

 

比起慶祝生日,惠覺得這樣的聚會更像是確認津美紀已經醒來,五條悟、同伴們也還在這裡。一切都沒有改變,也永遠都會這樣持續下去。

 

僅有的、微小的願望。

 

十二月二十四日,惠陪著五條悟一起去掃夏油傑和他養育的那兩個少女咒詛師的墓。三人的屍體都已火化並切實處理掉,以免變成詛咒、咒物,或再度遭人利用,因此所謂墓地,也只是空的塚。一般來說,三人身為咒詛師,又造成重大危害,本不該留下任何痕跡,更別說還有墓地供人哀悼。

 

但夜蛾正道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讓三人在高專有最後的存在之地。雖然惠從未見過他們,但聽到夏油傑養育兩個女孩的緣由和經歷時,不知怎麼的將他和五條悟的關係聯繫起來。他想,自己死去後,也會有個空塚供人憑弔嗎?五條悟呢?他們會是誰先去悼唁誰呢?

 

他看向蹲在墓前的五條悟。男人又到了很遠的地方,而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是這些日子裡,惠惟一一次見到五條悟如此安靜,露出哀戚的神色。

 

十二月二十五日,惠在五條悟叫嚷「惠小弟弟,收聖誕禮物啦!」的噪音中醒來,沒好氣地給男人一拳——當然被無下限擋住了——五條悟一手擋住他的拳頭,另一手將一個長方形扁盒子塞進他懷裡,頗有份量。惠拆開來,即使是他也不由得愣住了。

 

是紋付羽織袴,質料非常高級,一看就知道所費不貲。從料子和做工來看,甚至不是最近才開始準備的。

 

「本來成人式才要給惠,沒想到惠現在就需要了,只好先給你啦。」五條悟自顧自的說起來,「家紋我不想弄上禪院的,不過禪院家會準備吧。如果他們沒準備,你正好穿去耀武揚威一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惠收拾好包含紋付羽織袴在內的行李,離開高專宿舍。他在東京車站不意外地遇到自稱「好巧!惠的目的地該不會和我一樣吧?」除了一袋起司蛋糕夾心餅、蜂蜜蛋糕外,什麼都沒帶的五條悟。

 

這個人如果想一起去,為什麼不老實地在高專就說啊?他們還可以一起搭車過來,省點計程車費。

 

他們要去京都參加咒術總監部的年終集會,以及御三家各自的年末聚會。

 

 

「惠,這裡!」

 

「不要那麼大聲,丟臉死了!」

 

快步走到那個和他一樣穿著小袖、袴、羽織,帶著墨鏡,正興奮朝他揮手的人旁邊,惠熱著臉偷看周遭。果不其然,不少人正對著他們指指點點,更大膽的還拿出手機,這令他更加羞躁,拉著人只想快步離開。

 

「新年期間約清水寺這種觀光勝地就算了,為什麼還指定要穿這個?」

 

簡直是把自己送來當觀光客的狙擊目標。

 

「我想看惠穿我送的衣服啊,禮裝看過了,常服也讓我看下。自然一點,假裝自己是和服體驗的觀光客,就沒人覺得你很奇怪。啊不過我們確實是觀光客啦。」

 

「……在京都長大、固定回來的您好意思說這種話……」

 

「離開後故鄉就是異鄉,就像惠每次去東京,也覺得像在觀光吧?幾個月不見,又換了一批店,上次吃到的黑糖珍珠奶茶舒芙蕾就這麼消失在世界上,好可惜。」

 

「我是埼玉人,我不覺得去東京是觀光。還有,店換得很快我覺得是東京的緣故,和異鄉沒有關係。」他頓了頓,「當初不都試穿過了?」

 

「隨便套一下哪叫穿。」

 

五條悟站住,雙手攏入袖中,伸著脖子左右來回晃,將惠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真帥氣,不愧是我選的。惠不管是穿禮裝還是常服都好看。」

 

惠臉又熱了,是另一種原因。

 

「走了!」

 

他率先往坡上走去。五條悟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唸:

 

「惠越來越有家主的模樣。走路很有架勢,像是習慣有人跟隨,說話也有威嚴。總監部年終會議的時候,我還以為禪院偷偷培養了年輕又有威勢的家主,要來和五條家對打。他們原來的繼承人……直……直……叫直義嗎?」

 

「禪院直哉。」

 

「就是這個名字,惠的記憶還是很好。以前好像見過,似乎有點厲害。惠覺得自己和他比,怎麼樣?」

 

惠腳步不停,隨口回答五條悟不知是不是認真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還可以,前輩們比他厲害多了。」

 

「惠越來越有自信,家主就該這樣。有點感嘆呢,沒想到那個只會對我板著臉的小朋友,一眨眼已經能坐在我旁邊,和那些老傢伙你來我往,一點都不落下風。看他們氣得要命又找不到反擊辦法,超――級――開心的。」

 

「這就是您一直不說話的原因?」

 

「也要給惠訓練嘛。而且我現在元氣大傷、虛弱的連三流咒詛師都能打敗我,怎麼敢隨便說話。」

 

「……算了,我早就知道您是這種人。」

 

「惠超兇的,比對我還兇一萬倍,這就是『禪院惠』的感覺嗎?真是太不真實了,我都懷疑這才是假的記憶。」

 

腳下頓住。

 

「您不喜歡嗎?」

 

「惠和我在一起時,還是那副愛生氣、鬧彆扭的樣子,我覺得很可愛。至於其他場合,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再度邁開腳步向前。

 

「我不會永遠當禪院家主。」

 

望著前方越來越清晰的赤紅三重塔,惠開口,雖然看不見後頭的人,但他知道對方在聽。

 

「等一切都安定,某些人不再作怪,禪院學姐也建立威信後,我就會讓給她。然後,改回伏黑。」

 

「這可不容易,以我的估計,至少要十年吧。搞不好一輩子都辦不到。」

 

「我沒打算重整禪院家,那是禪院學姊要做的。我只是避免它成為麻煩。」

 

背後的感覺變了。

 

明明他不像五條悟那樣六感敏銳,但他就是知道五條悟有話要說。惠回過頭,五條悟站在他下方處,墨鏡後的視線與他交會。

 

「不要說得這麼容易。」

 

他的聲音很平和,蘊含的力道卻很重。

 

「如果惠看到禪院家有其他和真希、真依一樣遭遇的女孩子,能不去管嗎?管的話,其他人會不會趁機做文章?惠又要怎麼做?幫了眼前這個,還會有下一個,不小心,就會在禪院待很久喔。」

 

他走向惠,與他並肩。

 

「我不是責備惠,只是提醒你,現實往往與計畫不同;而欲望越大,越需要時間和耐心去規劃與達成。」

 

「像您培養學生,取代高層一樣嗎?」

 

「對,而且現在小有成果。」

 

「成果」別過頭。他現在仍無法坦率接受五條悟的稱讚。對方曾是支撐他走過禪院家那些爛泥的力量,現在則猶如一盞燈,指引、照出他沒看見的微小地方。

 

「我在獄門疆裡假設了幾百種可能性,但惟獨沒想過這種,它卻確實我在我眼前發生了,而且結果還不壞,惠的行動果然難以預料。不過啊,」五條悟笑了笑,「不可預測,才是未來。」

 

不可預測,才是未來。

 

現在發生的一切,卻完全可以預料。

 

「我就說這種時候不要來清水寺。」

 

好不容易從人擠人的糖果店出來,看到眼前幾乎塞滿所有街道的人,惠只想召喚脫兔逃離這裡,這比祓除咒靈大軍還可怕。他完全不願意去回憶剛剛發生了什麼:兩個穿著高級料子傳統服裝的男子,擠在年輕女性為主要客群的可愛糖果店裡,可想而知立刻成了眾人焦點。惠不時看到有人竊竊私語,偷偷拍照。五條悟倒是很自在地挑選著和菓子便當、水果糖等,並用平易近人的態度拒絕所有搭訕的人。

 

「我想吃這裡的甜食和點心嘛。」

 

「其他地方有分店吧。」

 

「沒有這裡集大成,而且這種時候,不管在哪裡都是滿滿的人吧。」

 

惠無法反駁這句,而且五條悟總有一堆歪理:這裡穿和服的人很多,他們混在裡面,比較不會被注意到;咒術界的人也沒這麼無聊跑來這種觀光勝地,他們可以安心約會——講的像偷情似的——但這人知道他們的照片搞不好今天太陽西下前,就會被上傳網路,散布到世界各個角落,還有穿草履多難爬坡嗎?他在這些小路上,穿著和服,上上下下,來來回回,還要避開人潮,耗費的力氣比平日任務還要多。看了一眼五條悟輕輕鬆鬆的樣子,這人該不會偷偷用術式作弊吧?

 

「再來是手工糰子,去哪間茶屋好?好像忘了吃泡芙……」

 

五條悟帶頭向二年坂走去,惠的思緒開始發散,應該先問下京都這邊的輔助監督,有沒有任務可以順便解決。在禪院家待了這麼多天,又和五條悟來這種地方,他急需任務振奮精神。

 

然後他停下腳步。

 

「怎麼——」

 

五條悟也注意到了。惠沒回答,走向前,拉住對方,然後轉身,快步離開。他們急匆匆地穿過石板路、爬坡,一路疾行,一直到三年坂前段的石階前,惠才停下。

 

「禪院家的?」

 

五條悟問道,剛剛他們見到一個明顯有咒力和術式的女孩走進販賣可愛和風小物的名店。

 

「嗯,前幾天見過。」惠遲疑了一下,「有人向我推薦她,說不急著娶正妻,但可以先有側室。」

 

之前聽過加茂憲紀的出身,和禪院姊妹差點的遭遇,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看著那個和津美紀年紀、外表差不多的女孩,惠只覺得作嘔。

 

「惠要像漫畫一樣,放個假,就帶一個未婚妻回東京嗎?」

 

「蛤?」

 

這不好笑,惠想糾正,卻發現五條悟的表情也很嚴肅。男人站在石階旁,一身傳統打扮,與京町家的木製古風建築十分搭配,卻也讓惠想起禪院家那些自恃年齡與輩分,對他各種批評、干涉,卻無任何善意,也無能力的人。

 

不,五條悟從不做這種事,把他和那些傢伙並提太失禮了。

 

難道對方真的認為,自己會考慮那些人的提議?委屈、憤怒等各種情緒瞬間湧上惠心頭,明明他向來很能忍受五條悟各種過分的玩鬧。

 

「在您心中,我是這樣的人嗎?」

 

語氣冷的自己都嚇了一跳。五條悟愣了愣。

 

「抱歉。」

 

意料外的道歉讓惠很驚訝。

 

「聽到禪院已經開始給惠安排對象,不知怎麼就說了這些話。我沒想過有這種可能,也忘記先提醒惠,看來,我失職了。」

 

五條悟轉身,逕自踏上石階。

 

從沒見過五條悟這個模樣,惠想起這人近來各種曖昧的話,他原以為只是對方常態的胡言亂語,不敢多想,該不會……

 

「也不是不行。」

 

五條悟腳步頓了頓。

 

「不是有人說,想要交往也可以嗎?」

 

五條悟腳下一絆,差點摔倒,幸好玉犬渾及時從惠的影子中出現,扶住了他。

 

「在三年坂摔倒,會倒楣的。」

 

五條悟回頭,迅速將滑下的墨鏡壓回鼻樑上。黑色鏡片遮住眼睛,也遮住了他的真實情緒,但惠仍可以從微紅的耳朵窺見一點對方的心思。

 

真的沒見過。

 

「我不記得把惠教成這樣惡趣味的孩子。」

 

「您在說什麼,天天以身示範什麼是惡劣的不就是您嗎?」

 

「我一直覺得,惠表面上乖巧,實際上把我的糟糕個性都學了十成十。」男人嘴角勾起笑容,站在石階上,朝惠伸出手,「約在這裡,並不只是想吃點心和魚目混珠而已,我想帶惠去一個地方。」

 

據說從清水舞臺跳下未死的人,願望將會實現。

 

雖然整修讓這座名勝外觀失色了不少,但仍保留一部分舞臺空間供遊客觀覽。站在欄杆邊,四面景色盡收眼底。遠山淡雅,高塔赤紅,旁邊的奧之院擠滿了人,下方熙來攘往的人群如螞蟻一般渺小。

 

熱鬧又寧靜。

 

冷風吹來,高架檯子似在晃動,惠恍惚想,跳下去會是什麼感覺?景物從身邊飛過,然後恢復成正常世界嗎?

 

或一切結束。

 

「惠怕嗎?」

 

五條悟站在惠旁邊,問道。

 

「這種高度在現代日本人眼裡,已經不算什麼,而且您抓著我飛在半空中的時候,從沒問過我怕不怕。」

 

「小朋友不都喜歡飛高高?」五條悟抓著欄杆,探出身體,彷彿好奇心過剩的觀光客,「那麼,惠敢跳下去嗎?」

 

惠一愣,隱約明白了什麼。擔心這人真的做出這種事,他扯過男人衣袖。

 

「還有很多人在後面等,走了。」

 

五條悟沒反抗,笑嘻嘻地任他拉走。

 

清水寺一帶無論何處都人潮眾多,適合隱於人群,卻也不適合談論要事。他們向通往清閑寺的林道走去。林木漸多,遊人漸少,直到古老的樹林將他們包圍,放眼望去只見他們二人。

 

「您決定要從清水舞臺跳下了嗎?」

 

從清水舞臺跳下未死的人,願望將會實現。以咒術師和五條悟的能力來說,並不困難。然而惠想到的是這句話的另一層涵義。

 

要從清水舞臺上跳下,必須抱著極大的勇氣和必死的決心,也就是說,等同做出足以影響人生的決斷*

 

「惠已經跳下了,我當然也不能落後太多。」

 

「那麼,您想做什麼呢?」

 

惠並不意外五條悟這麼快就決定新計畫。這人就算表面看上去在玩樂,實際上也在時時觀察,利用各種機會做好各項準備工作。

 

「整體目標還是沒變,但做法我要改一下。我要更專注在你們身上。救人是咒術師的任務,但如果我重視的人都死了,那也沒什麼意思。」

 

林中無風,惠卻沒來由地感到了絲絲涼意,或許是那人說著普通的話,面對想保護的人,身上散發出的卻是殺意;也或許只是四周古木參天,霧氣繚繞,寒氣本就較林外更勝一層。草履踩在微濕的泥土,濕氣滲進來,沾濕了足袋底部。五條悟注意到了。

 

「惠。」

 

他握住惠的手,無下限與力道一併裹住他。惠感到不知是對方傳來或自己身上的熱度。

 

「惠只想救想救的人,某方面來說,也是一個好選擇。」

 

似乎被誇讚了,惠極力忽視兩人雙手交握處。明明常被這人從背後抱住,有更親密的肢體接觸,也曾經被他用同樣的方式避免被雨雪淋濕,卻不知怎麼的,在這古老的城市,遠離人群的森林裡,最普通的動作都變得不尋常起來,心跳也越來越快。

 

「我只是遵從自己的良心。」

 

他很任性,只想救自己想救的人;但對於想救的人,願意付出比自己生命更大的代價去拯救對方。

 

「澀谷最後的時候,說我沒想到我不如您是騙人的。有好幾次,我都覺得我會被羂索和宿儺的同夥殺死,也不是沒有反正我都要死了,乾脆召喚魔虛羅,多拖幾個下去的想法。」

 

獄門疆掉入惠的影子後,羂索當然不會輕易放棄,所有的攻擊都朝惠來,而且他似乎意識到某件事,下手沒有任何保留,招招都是殺招。即使眾人也立刻將作戰目標改成保護他,但惠還是遇到好幾次凶險狀況。最危急的時候,他甚至想召喚出魔虛羅,即使殺不死對方,也能重傷。

 

五條悟靜靜地聽他說。

 

「但是我想到,萬一……萬一我死了,就沒人能拿出獄門疆,這樣您是不是會永遠被封印在不知名的地方,再也無人能找到您?就算有幸解開封印,也無法離開我給您造出的牢籠,那真是蠢斃了,虎杖他們會殺了我。為了這個,我怎樣也要拚命活下來。」

 

他掙脫那隻給予自己溫暖與保護的手。

 

「您之前要我不要為了你去行動。」惠轉過頭,有些賭氣,「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

 

他喜歡五條悟喊他「惠」的聲音;喜歡看他自信滿滿,任何問題都能解決的模樣,那讓他信賴、仰慕、安心;喜歡五條悟來鬧他――好吧,也許有點自虐,但看著這人精神十足,吵得要命,他也開心。總之,若是生活中少了這人,他無法接受。

 

「惠,你知道我最高興的是什麼嗎?」

 

五條悟的聲音響起。

 

「我和你一樣強?」

 

「也許以前有過這種想法,但現在是你,還有悠仁、野薔薇、憂太、真希⋯⋯大家都能好好地成長,成長為你們希望的樣子。」

 

惠悄悄抬頭,見到五條悟雙手收入袖中,仰頭看著四周的巨木。像他這樣高大的人,在這不知何時落下第一顆種子,經過幾次風雨,摧毀又重生,不知年歲的古老密林中,也顯得十分渺小。

 

「現在咒術界的各種問題,不是一朝一夕產生的,大概從咒術師開始興盛起來,就慢慢累積了吧,千年的沉痾最難去除。」

 

他眼中見到的是什麼?千年盤根錯節的利益,互相牽連的權力,或是歷經風雪,終於長成支撐天地的成片樹林?

 

「就算這樣,我還是想做,誰叫我出生就破壞平衡?我以前覺得,我當個保護網,遮擋和處理那些不堪,你們這些孩子就一邊成長,一邊盡情享受青春,時間到了再來面對這些。但我忘了,你們是堅定的孩子,能承受風雨。你們做的比我還要好。」

 

他轉回頭,目光回到惠身上。

 

「我不好指使了,一些困難的任務可能被指派給你們,高層也會更關注你們,過去我承受的壓力,都會到你們身上。甚至你們就是指向我的壓力,會遇到比少年院更驚險百倍的事,關鍵時候,也要下痛苦的決定。就算這樣,我也不會改變主意。」

 

「惠想來嗎?」

 

五條悟朝他伸手。

 

事到如今,才問他想不想,好像他說不想,就可以回到以前的日子。

 

即使可以,他也不回去了。

 

惠雙手在身側握拳,宣告般大聲喊道:

 

「您一肩扛起的結果,就是澀谷的樣子。多依賴我們一些吧,我們不是您親自選擇的夥伴嗎?」

 

聲音在幽靜的林中迴盪,顯得特別大聲,林木似乎也因此震動。臉很熱,手心都是汗,卻很興奮。五條悟笑了笑,似早已料到般,收回手。

 

「惠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了?」

 

「虎杖和釘崎說的,比起什麼都想靠自己解決,依賴同伴才可以得到更多力量。」

 

「好!買伴手禮給他們。」

 

五條悟拍手,轉身就要往森林出口走去,惠開口:

 

「等一下。」

 

他跨出一步,拉住男人衣袖,墊起腳,吻上。

 

沒有拒絕。

 

墨鏡因他的動作而偏移,惠瞥見雪白的睫毛覆在冰川湖般的眼睛上,猶如初雪落在沉積萬年的藍上,很乾淨,輝映出萬般光華;唇很熱,像屋子裡溫暖的火爐,卻不是人人都可靠近而無傷。

 

他一下子就放開,一個淺嚐即止的、介於試探與告白間的吻。然後站在原地,心跳急促地等待對方的回答。

 

「我本來想等惠慢慢想清楚的。」

 

五條悟戴好墨鏡,拍拍自己亂掉的衣物,看起來並不意外。

 

「您那些曖昧的話,像是在等我慢慢想嗎?」

 

「我以為惠不會當真。」

 

「我認真了。」

 

雖然外表表現得很強勢,但惠內心其實很緊張。若五條悟真的只是像平常一樣在戲弄他,若他會錯意呢?

 

「唉,我本來就要回東京的,可不是被惠帶回去喔。」不等惠辯解,他話鋒一轉,「往回走時,要順道去一下地主神社嗎?」

 

「我不走戀愛占卜石。」

 

「那祈願?」

 

「沒想到您也會做這種事。」

 

「和惠在一起,我會做很多事喔。」

 

兩人說著話,往來時路而去。

 

羂索仍然在逃。

 

宿儺另有盤算。

 

高層內鬼仍未揪出。

 

整頓腐朽的古老家族要耗費不少力氣。

 

還有許多事要做。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時間不回流,也不分流,因此他們只能一條路前行。

 

因為他們是咒術師。

 

雖然如此,漫長艱險的路途中,有個依賴也不是壞事,不如說,這能讓人行得更遠。

 

死的時候,都是一個人;然而未死之前,總得尋求無悔的生命。

 

正文完

 

* 清水の舞台から飛び降りる,日本諺語,直譯為從清水舞台上跳下。多用於比喻下定決心買平常不會買的高價物品。亦用於比喻做出左右人生的重大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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